天命之谓性[1]，率性之谓道[2]，修道之谓教[3]。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4]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5]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6]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7]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8]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9]守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10]，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子曰：“素[11]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12]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君子之道，费而隐[13]。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14]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15]执柯以伐柯，睨[16]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17]尔！”

君子素[18]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19]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20]，反求诸其身。”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21]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22]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23]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24]如此夫！”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25]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26]故大德者必受命。”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27]大王[28]、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29]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30]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31]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32]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33]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34]，所以序齿[35]也。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36]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37]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38]。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39]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40]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41]，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42]，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43]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44]；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45]月试，既禀[46]称[47]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48]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49]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50]；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51]；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52]，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53]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54]矣。

其次致曲[55]。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56]；国家将亡，必有妖孽[57]。见[58]乎蓍龟[59]，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60]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61]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62]，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63]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64]、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

《诗》云：“维天之命，於[65]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66]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67]其此之谓与！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68]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王[69]天下有三重[70]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71]，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72]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73]有誉于天下者也。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74]；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75]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76]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77]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78]。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79]。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80]；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81]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82]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诗》曰：“衣锦尚絅。”[83]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84]；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85]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86]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87]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88]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89]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90]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輶如毛。”[91]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92]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