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子名轲①,邹国人②。关于他的父母,我们知道得很少。春秋演孔图以及阙里志等书说他父亲名激,字公宜;母亲娘家姓仉(音掌),自然是些无稽之谈。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载有他母亲“断织”、“买东家豚肉”以及“不敢去妇”等故事,刘向的《列女传》还载有他母亲“三迁”和“去齐”等故事,可见他很得力于母亲的教导。
孟子的生卒年月不详,古今有各种推断。用孟子原书来核对,我们认为他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公元前385年)前后一说比较合理③。元程复心《孟子年谱》④等书都说他“寿八十四岁”。如果可信,卒年当在周赧王十一年(公元前304年)前后。当孟子出生的时候,孔子已经死了将近一百年;孔门弟子没有一位还活着。《列女传》和赵岐《孟子题辞》都说孔子的孙子子思是他的老师。不过根据《史记·孔子世家》,子思的父亲伯鱼活了五十岁,死于孔子七十岁时;那时,子思至少也有十岁左右了。子思的年寿,《史记》说他六十二;后人以鲁缪公曾尊礼子思的事实来推算,认为“《史记》所云子思年六十二者或八十二之误”⑤。即使子思活到八十二岁,距孟子的出生还有十多年。可见这种说法是不可靠的。孟子外书说:“子思之子曰子上,轲尝学焉。”姑且不说外书是伪造品,就以《史记》所载“子上年四十七”的话来推算,也未必能做孟子的老师。孟子自己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8·22)他所谓私淑的是什么人,他不曾说出,可见未必是很有名望的人,也未必是孔子的嫡系子《荀子》非十二子篇把子思、孟轲列为一派,则孟子的学说一定出于子思。《史记·孟荀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这是合理的。
范文澜同志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说:“士大体分为四类:一类是学士,如儒、墨、道、名、法、农等专门家,著书立说,反映当时社会各阶级的思想,提出各种政治主张,在文化上有巨大贡献。这一类人声名大,待遇优,如儒家大师孟子,后车数十乘,侍从数百人,往来各国间,凭他的声名,所到国家,国君们都得馈赠黄金,供给衣食,听取孟子的议论。”⑥我们从孟子原书考察,孟子第一次到齐国是在齐威王之世。当时匡章声名不大,而且背着“不孝”的坏名声,可是孟子却“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8·30)。孟子在齐国大概不甚得志,连威王所馈兼金一百镒都拒绝了(见4·3)。当威王三十年,宋王偃称王,而且要行仁政(见6·5),所以孟子到了宋国。告戴不胜多荐贤士(6·6),答戴盈之之问(6·8),都在这个时候。宋王偃的为人,史料有绝然相反的说法,《战国策》记其射天笞地,《史记·宋世家》述其淫于酒色;而《韩非子·五蠹篇》、《淮南子·人间训》都说他因行仁政而为楚所灭⑦。从孟子看来,宋王偃大概左右不贤人多,贤人少,所以“一薛居州”不能使宋王偃为善,孟子也就接受馈赠七十镒(见4·3)而离开了。当他留在宋国的时候,滕文公还是太子,曾去楚国,来回一定要经过宋国的国都彭城,因而两次和孟子相见(5·1)。不久,孟子回到邹国,和邹穆公的问答(2·12)大概在这个时候。或者由于孟子回答他的言语过于率直,引起了他的不高兴,便停止了馈赠,因而使得孟子绝粮(见应劭《风俗通·穷通篇》)。滕定公死了,文公“使然友之邹问于孟子”(5·2)。至于季任使人来馈赠礼物(12·5)是否在这个时候,就很难肯定;因为“孟子居邹”绝对不止这么一次。鲁平公即位要,将要使孟子学生乐正克为政(12·13),孟子便到了鲁国。可是因为臧仓的破坏,孟子便有“吾之不遇鲁侯天也”(2·16)的慨叹。滕文公嗣位,孟子便来到滕国。文公“问为国”,又使“毕战问井地”(5·3)。齐人打算修建薛邑城池,文公害怕,又曾请教孟子(2·14)。和许行的新信徒陈相的辩论(5·4)也在这个时候。滕国究竟只是个为方不足五十里的小国,孟子很难有所作为,当梁惠王后元十五年,便来到了梁国。这时孟子年近七十,梁惠王在位既已五十年,年纪也在七十上下,便称呼孟子为“叟”(1·1)。和梁惠王的问答(1·1,2,3,4,5)应该都在这一时候。第二年,惠王去世,襄王嗣位,孟子和他一相见,印象就很坏(l·6)。这时,齐威王已死,宣王嗣位,孟子便由梁来齐。“加齐之卿相”(3·1,2),“出吊于滕”(4·6)都在这几年间。齐国伐燕在宣王五年,两年之后,“诸侯将谋救燕”(2·11),孟子劝宣王送回俘虏,归还重器,和燕国臣民商量立君,然后撒兵。可是宣王不听,第二年,燕国和诸侯的军队并力攻齐,齐国大败。齐宣王便说,“吾甚惭于孟子”(4·9)。孟子因此辞职,宣王想要给孟子一所房屋(4·10),孟子不肯接受。孟子离开了齐国,在昼地停留三晚(4·10,11),孟子一方面非常失望,一方面又因年岁已大,主张又不能实现,只得说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4·13)孟子这时年已七十馀,从此便不再出游,而和“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荀列传》)了。
二
关于《孟子》的作者,古今有三种不同看法。
第一种看法认为《孟子》是孟轲自己着的。赵岐在《孟子题辞》中说:“此书,孟子之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焦循《正义》引元人何异孙《十一经问对》阐明此说云:“《论语》是诸弟子记诸善言而编成集,故曰《论语》,而不号孔子。《孟子》是孟轲所自作之书,如《荀子》,故谓之《孟子》。”赵岐甚至把孟轲为什么要著书的动机都设想出来,他在《题辞》中又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同伸)三代之馀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诏后人。仲尼有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着明也。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
后来,宋代朱熹从文章风格的一致性上来论证孟子为孟轲自己写成的。虽然他有时也作些调停之论,如说,“然其间有如云‘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亦恐是其徒所记;孟子必曾略加删定也。”但他主要议论仍是:“《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孟子》疑自着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又说:“观七篇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可就。”(以上引文全见《朱子大全》)其后元人金履祥、明人郝敬的看法都和他相同。
清代阎若璩,又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推论孟子为自着,他在《孟子生卒年月考》最后一段说:“《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魏源在《孟子年表考》中也说:“七篇中无述孟子容貌言动,与《论语》为弟子记其师长不类,当为手着无疑。”
第二种说法则刚刚和这相反,认为《孟子》是孟轲死后他的门弟子万章、公孙丑之徒共同记述的。最初发表这种议论的是唐代韩愈(见《昌黎集·答张籍书》)和张籍(见《全唐文·上韩昌黎书》)。附和这种议论的有唐人林慎思(见《崇文总目》)和宋人苏辙(见其所著《古史·孟子传》),可是他们都没有举出佐证来。
对这种说法加以阐明的最初有宋人晁公武。他在《郡斋读书志》中说:“按此书韩愈以为弟子所会集,非轲自作。今考其书,则知愈之言非妄也。书载孟子所见诸侯皆称谥,如齐宣王、梁惠王、梁襄王、滕定公、滕文公,鲁平公是也。夫死然后有谥。轲著书时,所见诸侯不应皆死。且惠王元年至平公之卒凡七十七年,孟子见梁惠王,王目之曰叟,必已老矣,决不见平公之卒也。”
其后清人崔述在《孟子事实录》中对此说多列了两条证据。他说:“《孟子》七篇之文,往往有可议者,如禹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之属,皆于事理未合。果孟子自着,不应疏略如是。”又说:“七篇中于孟子门人多以子称之,如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子、陈子皆然,不称子者无几。果孟子所自着,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细玩此书,盖孟子门人万章、公孙丑等所追述,故二子问答之言在七篇中为最多,而二子在书中亦皆不以子称也。”
较崔述略早的周广业也认为《孟子》不是孟轲所著。他在《孟子出处时地考》中说:“此书叙次数十年之行事,综述数十人之问答,断非辑自一时,出自一手。其始章、丑之徒追随左右,无役不从;于孟子之言动,无不熟察而详记之。每章冠以‘孟子曰’者,重师训,谨授受,兼法《论语》也。”但是他还是认为其中也有孟轲自己的笔墨。他又道:“迨还自青齐,既难必于行道,而孟子亦欲垂教后世,取向所进说时王、传授弟子者润饰而删定之。”他的结论是:“至其后编次遗义,又疑乐正子及公都子、屋庐子、孟仲子之门人与为之。何也?诸子皆孟门高弟,七篇中无斥其名,与滕更呼名之例不同,当是其徒所追改。而首篇以孟子始,以乐正子终,未必不由此也。”
第三种看法是太史公在《孟荀列传》中所说的:“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从这几句话,我们得到这样的概念:《孟子》的著作,虽然有“万章之徒”参加,但主要作者还是孟子自己,而且是在孟子生前便基本上完成了的。关于这一点,魏源在《孟子年表考》中有所体会,他说:“又公都子、屋庐子、乐正子、徐子皆不书名,而万章、公孙丑独名,《史记》谓退而与万章之徒作七篇者,其为二人亲承口授而笔之书甚明(咸邱蒙、浩生不害、陈臻等偶见,或亦得预记述之列)。与《论语》成于有子、曾子门人故独称子者,殆同一间,此其可知者。”
以上三种说法,虽各言之成理,但符合于历史客观事实的,当然只有一种。我们认为,太史公的话是可信的。他的时代较早,当日所见到的史料,所听到的传闻,比后人多而且确实;尤其是验以孟子本书,考之孟子生卒,其馀两种说法所持的理由都是不充分的。
赵岐明明说,“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则七篇之中自有弟子的记录。朱熹虽主张为孟子一手着成的,但也不曾否认在著作过程中有弟子参加。只是说,从文体的首尾一致看来,孟子是最后的订定者。这从他“亦恐其徒所记,孟子必曾略加删定也”一句话可以看出。所以他们两人的看法和太史公的说法相距不远。
第二种说法,认为《孟子》是孟轲死后他的门弟子所记述的,便和太史公的说法出入很大。他们举了三种理由。有一条理由是,“七篇之文,往往有可议者,果孟子自着,不应疏略如是。”这实在不值一驳。孟子即便是所谓“亚圣”,也不能肯定他所说所写的每字每句都非常正确。何况“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这种话,孟子不过借以说明禹治水的功绩;正确的地理知识的具备与否,上古的所谓圣贤,似乎不曾给以重视。伊尹“五就汤五就桀”,孟子也不过借以说明伊尹全心为百姓服务的忠诚;而且孟子援引史事,常常主观地加以改造,以期论证自己的观点。稍读孟子书就会了解这一点。这正是孟子辩论的手段哩。另一条理由是“果孟子自着,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这一点,上引魏源的话已经说得明白。孟子既是万章、公孙丑之徒“亲承口授而笔之书”,那么,称其师为“孟子”,称其同门为“乐正子”、“屋庐子”,何尝不可?周广业以此和《论语》同样看待,认为是乐正子等的门人所编次,那是错误的。我们只要问,如果是乐正子之徒的门人所编次,为什么七篇中记乐正子诸“子”的问答反而根少,而记万章、公孙丑之徒的问答反而很多呢?最值得注意的是诸侯皆称谥一条。梁惠王、滕文公、鲁平公都死在孟子前,固然可以称谥;梁惠王是死在孟子后的,齐宣王也可能比孟子迟死三两年,为什么也称谥呢?我们认为阎若璩的解释是说得通的。他说:“卒后书为门人所叙定,故诸侯王皆加谥焉⑨。”
三
《史记·孟荀列传》只说“作《孟子》七篇”;到应劭《风俗通·穷通篇》却说,“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仲尼之意,作书中外十一篇”;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也说“《孟子》十一篇”。赵岐《孟子章句》,便给这十一篇分列真伪,《题辞》说:“又存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⑩——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也。”因为赵岐肯定外书是赝品,不给它作注解,以后读《孟子》的人便不读它,于是逐渐亡佚了。南宋孙奕的《示儿篇》说:“昔尝闻前辈有云,亲见馆阁中有《孟子外书》四篇。”南宋上距东汉末一千多年,而《孟子外书》完好地藏在宫禁中,这话是否靠得住,很有问题,可能是所谓“前辈”的诳语。刘昌诗《芦浦笔记》说:“予乡新喻谢氏多藏古书,有《性善辩》一帙。”这一帙《性善辩》,刘昌诗似乎亲自见过,但也不晓得果是赵岐所见之书否。至于现在所传的《孟子外书》四篇,则是明人姚士磷所伪撰,为清代吴骞刊行的时候,周广业等便指出“显属伪托”,而丁杰在《小酉山房集》中更已逐条驳斥它了。所以梁启超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中说它是“伪中出伪”。
赵岐的《题辞》又说:“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又说:“《论语》者,五经之錧辖,六艺之喉衿也。孟子之书则而象之。”这些话,把《孟子》和《论语》相比,似乎有些道理,也确实代表了两汉人一般的看法。所谓似乎有些道理,我们拿它和当时别的子书一比较便知。《墨子》成书年代虽不敢完全肯定,但其中有若干篇是墨子的弟子所作,其成篇甚或早于孟子,应该不必怀疑,庄子生卒年月仅略后于孟子,荀子的早年也和孟子的晚年相值者有三十多年。《庄子》的内篇应该是庄周的手笔,《荀子》则基本上是荀卿的手笔。《墨子》、《庄子》内篇、《荀子》都是每篇各有主旨,而篇名也与主旨相应。《孟子》却不然,各章的篇幅虽然比《论语》长,但各章间的连系并没有一定的逻辑关系;积章而成篇,篇名也只是撮取第一句的几个字,并无所取义。这都是和《论语》相同,而和《墨子》、《庄子》、《荀子》相异的。所以赵岐说《孟子》是拟《论语》而作,不无道理。
赵岐把《论语》看成是“五经之錧辖,六艺之喉衿”,《孟子》又是“拟圣而作”,那《孟子》也成为经书的传记了。尽管《汉书·艺文志》把《孟子》放在《诸子略》中,视为子书,但汉人心目中却把它看为辅翼“经书”的“传”。汉文帝把《论语》、《孝经》、《孟子》、《尔雅》各置博士,便叫“传记博士”。王充《论衡》对作篇说:“杨墨之学不乱传⑾义,则孟子之传不造。”明明把孟子看为传。又如《汉书·刘向传》、《后汉书·梁冀传》、《说文解字》等书所引孟子都称“传曰”。可见把孟子和《论语》并列,不是赵岐“一人之私言”,而是两汉人的公论。
到五代后蜀时,后蜀主孟昶命毋昭裔楷书《易》、《书》、《诗》、《仪礼》、《周礼》、《礼记》、《公羊》、《谷梁》、《左传》、《论语》、《孟子》十一经刻石,宋太宗又加翻刻,这恐怕是《孟子》列入“经书”的开始。到南宋孝宗的时候,朱熹在《礼记》中取出《大学》、《中庸》两篇,认为是曾子和子思的作品,与《论语》、《孟子》合在一起,称为《四书》,于是《孟子》的地位便更加提高了。到明清两朝,规定科举考试中八股文的题目从《四书》中选取,而且要“代圣人立言”,于是当时任何读书人便不得不把孟子读得烂熟了。
一、我们译注孟子的目的是:帮助一般读者比较容易而正确地读懂它,并给有志深入研究的人提供一些线索。同时,有许多读者想藉自学方式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本书希望能在这方面也起一定的作用。
二、《孟子》章节的分合,历代版本和各家注解本歧异不多,我们仍依旧有体例,在各篇篇名之下注明章数。自梁惠王至尽心本为七篇,篇各分上下;为了便于检查,也依赵岐体例分为十四卷。两卷为一篇,奇数为上篇,如卷一为梁惠王上;偶数为下篇,如卷二为梁惠王下。
三、译文在尽可能不走失原意并保持原来风格下力求其流畅明白。但古人言辞简略,有时不得不加些补充词句。这些补充词句,外加括弧〔〕作标志。
四、本书的注释,包括字音词义、语法规律、修辞方式、历史知识、地理沿革、名物制度和风俗习惯等等。为了帮助读者比较深刻地理解孟子原文,我们对某些问题,作了简要的玫证。注释依出现先后以数字为标记。
五、字音词义的注释只限于生僻字、破读和易生歧义以及晦涩费解的词句,而且一般只在第一次出现时加注。注音用拼音字母,有时兼用直音法。
六、“译注”之后附有词典,使与“译注”收相辅相成之效。译文间有用意译法者;至其每字每词的确实意义,一查词典便知。而详于“注释”者,“词典”仅略言之;“注释”未备者,“词典”可补充之,对读者或者有些好处。
七、古今有关孟子的著作为数甚多,本书译注,则以朱熹的集注和焦循的正义为主要依据。其他有关论着,尽量搜集,选录菁华,予以介绍。仍觉不妥之处,则以我们千虑一得之见论之。但限于学力,体例或有不纯,搜讨或有不尽,取舍或有不妥,论断或有不是,注释或有不全,译文或有不顺,诚恳地希望读者指正。
目次
导言……1
例言……11
卷一梁惠王章句上(凡七章)……1
卷二梁惠王章句下(凡十六章)……26
卷三公孙丑章句上(凡九章)……56
卷四公孙丑章句下(凡十四章)……86
卷五滕文公章句上(凡五章)……112
卷六滕文公章句下(凡十章)……138
卷七离娄章句上(凡二十八章)……162
卷八离娄章句下(凡三十三章)184
卷九万章章句上(凡九章)……206
卷十万章章句下(凡九章)……232
卷十一告子章句上(凡二十章)…253
卷十二告子章句下(凡十六章)……274
卷十三尽心章句上(凡四十六章)……301
卷十四尽心章句下(凡三十入章)一324
孟子词典……346
凡七章
1·1
孟子见梁惠王①。王曰:“叟②!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③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④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⑤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⑥,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⑦。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⑧。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译文】孟子谒见梁惠王。惠王说:“老先生!您不辞千里长途的辛劳前来,那对我的国家会有很大利益吧?”
孟子答道:“王!您为什么一开口定要说到利益?只要讲仁义便好了。王假若说,‘怎样才对我的国家有利呢?’大夫也说,‘怎样才对我的封地有利呢?’那一般士子以至老百姓也都说,‘怎样才对我本人有利呢?’这样,上上下下互相追逐私利,国家便会发生危险了。在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里,杀掉那一个国君的,一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杀掉那一个国君的,一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在一万辆兵车的国家中,大夫拥有兵车一千辆;在一千辆兵车的国家中,大夫拥有兵车一百辆;这些大夫的产业不能不说是很多的了。但是,假若轻公义,重私利,那大夫若不把国君的产业夺去,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从没有讲“仁”的人却遗弃他的父一母的,也没有讲“义”的人却对他的君主怠慢的。王也只讲仁义便行了,为什么定要讲利益呢?”
1·2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①之,不日②成之。经始勿亟③,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④,麀鹿濯濯⑤,白鸟鹤鹤⑥。王在灵沼,于牣⑦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⑧曰:‘时日害丧⑨,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译文】孟子谒见梁惠王。王站在池塘旁边,一面顾盼着鸟兽,一面说道:“有道德的人也高兴享受这一种快乐吗?”
孟子答道:“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够享受这一种快乐,没有道德的人纵使有这种快乐也是无法享受的。〔这话怎么说呢?我举出周文王和夏桀的史事来说明吧。〕《诗经》的《大雅·灵台篇》说:‘开始筑灵台,经营复经营,大家齐努力,很快便落成。王说不要急,百姓更卖力。王到鹿苑中,母鹿正安逸。母鹿光且肥,白鸟羽毛洁。王到灵沼上,满池鱼跳跃。’〔这一段诗,便足以证明〕周文王虽然用了百姓的力量来兴建高台池沼,可是百姓非常高兴,把那一个台叫‘灵台’,把那一池沼叫‘灵沼’,还高兴他有许多种类的禽兽鱼鳖。就因为他肯和老百姓一同快乐,所以他能得到真正的快乐。〔至于夏桀却与此相反。百姓怨恨他,他却自比为太阳,说道,太阳什么时候消灭,我才什么时候死亡。〕《汤誓》中便记载着老百姓的怨歌:‘太阳呀!你什么时候消灭呢?我宁肯跟你一道死去!’作为国家的帝王,竟使百姓怨恨到不想再活下去的程度,他纵然有高台深池,奇禽异兽,难道能够独自享受吗?”
1·3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①,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②,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③以战喻。填然鼓之④,兵⑤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⑥。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⑦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⑧食也;数罟⑨不入洿池⑩,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⑾,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⑿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⒀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⒁,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⒂之教,申⒃之以孝悌之义,颁白⒄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⒅不饥不寒,然而不王⒆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⒇,涂有饿莩(21)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22)罪岁,斯(23)天下之民至焉。”
【译文】梁惠王〔对孟子〕说:“我对于国家,真是费尽心力了。河内地方如果遭了饥荒,我便把那里的一部分百姓迁移到河东,同时还把河东的一部分粮食运到河内。假如河东遭了饥荒也是这样办的。我曾经考察过邻国的政治,没有一个国家能像我这样替百姓打算的。可是,那些国家的百姓并不因此减少,我的百姓并不因此加多,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答道:“王喜欢战争,那就让我用战争来打个比喻吧。战鼓冬冬一响,枪尖刀锋一接触,就抛下盔甲拖着兵器向后逃跑。有的一口气跑了一百步停住脚,有的一口气跑了五十步停住脚。那些跑五十步的战士竟来耻笑跑一百步的战士,〔说他胆子太小〕,行不行?”
王说:“不行;只不过他没有跑到一百步罢了,但这也是逃跑呀。”
孟子说:“王如果懂得这个道理,那就不要再希望你的百姓比邻国多了。
“如果在农民耕种收获的季节,不去〔征兵征工,〕妨碍生产,那粮食便会吃不尽了。如果细密的鱼网不到大的池沼里去捕鱼,那鱼类也会吃不完了。如果砍伐树木有一定的时间,木材也会用不尽了。粮食和鱼类吃不完,木材用不尽,这样便使百姓对生养死葬没有什么不满。百姓对于生养死葬都没有什么不满,就是王道的开端。
“在五亩大的宅园中,种植桑树,那么,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穿上丝绵袄了。鸡狗与猪等等家畜家家都有饲料和工夫去饲养,那么,七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有肉吃了。一家人百亩的耕地,不要去妨碍他们的生产,那么,几口人的家庭可以吃得饱饱的了。好好地办些学校,反覆地用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大道理训导他们,那么,〔人人都会敬老尊贤,为老人服务,〕须发花白的人也就不会头顶着、背负着重物件在路上行走了。七十岁以上的人有丝绵衣穿,有肉吃,一般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现在的情况却不如此。〕富贵人家的猪狗吃掉了百姓的粮食,却不加以检查和制止。道路上有饿死的人,却不曾想到应该打开仓廪加以赈救。老百姓死了,竟然说道,‘这不是我的罪过,而是年成不好的缘故。’这种说法和拿着刀子杀死了人,却说,这不是我杀的,而是兵器杀的,又有什么不同呢?王假若不去归罪于年成,〔而从政治上的根本改革着手,〕这样,别的国家的老百姓就都会来投奔了。”
1·4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①。”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②“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③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④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⑤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⑥曰:‘始作俑者⑦,其无后乎!’为其象⑧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译文】梁惠王〔对孟子〕说道:“我很高兴听到您的指教。”
孟子答道:“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子杀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用刀子杀死人和用政治害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王说:“也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又说:“现在您的厨房里有皮薄膘肥的肉,您的马栏里有健壮的马,可是老百姓面带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尸身,这等于是在上位的人率领着禽兽来吃人。兽类自相残杀,人尚且厌恶它;做老百姓父母官的,主持政治,却不免于率领禽兽来吃人,那又怎么能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说过,‘第一个造作木偶土偶来殉葬的人该会绝子灭孙断绝后代吧!’〔为什么孔子这样痛恨呢?〕就是因为木偶土偶很像人形,却用来殉葬。〔用像人形的土偶木偶来殉葬,尚且不可;〕又怎么可以使老百姓活活地饿死呢?”
1·5
梁惠王曰:“晋国①,天下莫②强焉③,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④;西丧地于秦七百里⑥;南辱于楚⑥。寡人耻之,愿比⑦死者壹⑧洒⑨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⑩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褥⑾;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⑿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褥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译文】梁惠王〔对孟子〕说道:“魏国的强大,当时天下是没有别的国家能够赶得上的,这一点,您自然很清楚。但到了我这时候,东边和齐国打一仗,杀得我大败,连我的大孩子都牺牲了;西边又败给秦国,丧失河西之地七百里;南边又被楚国抢去了八个城池。我实在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希望能够替我国所有的战死者报仇雪恨,您说要怎样办才行?”
孟子答道:“只要有纵横各一百里的小国就可以行仁政而使天下归服,〔何况魏国是个大国呢?〕您假若向百姓实行仁政,减免刑罚,减轻赋税,叫百姓能够深耕细作,早除秽草;还使年轻的人在闲暇时间来讲求孝顺父母、敬爱兄长、为人尽心竭力、待人忠诚守信的道德,而且运用这些道德,在家便来侍奉父兄,上朝便来尊敬上级,这样,就是制造木棒也可以抗击拥有坚实盔甲、锐利刀枪的秦、楚军队了。
“〔这是为什么呢?〕那秦国楚国〔无时不在征兵征工〕,侵占了百姓的生产时间,使他们不能够耕种来养活父母,他们的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子东逃西散。秦王楚王使他们的百姓陷在痛苦的深渊中,您去讨伐他,那有谁来和您抵抗呢?所以老话曾经说过:‘仁德的人是无敌于天下的。’您不要怀疑了吧!”
1·6
孟子见梁襄王①,出,语②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
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③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④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⑤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⑦,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⑧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译文】孟子谒见了梁襄王,出来以后,告诉人说:“远远望去,不像个国君的样子;走近他,也看不到威严所在。他突然问我:‘天下要怎样才得安定?'
“我答道:‘天下归于一统,就会安定。’
“他又问:‘谁能统一天下呢?'
“我又答:‘不好杀人的国君,就能统一天下。’
“他又问:‘那有谁来跟随他呢?'
“我又答:‘天下的人没有不跟随他的。您懂得禾苗的情况吗?当七八月间,若是长期不下雨,禾苗自然枯槁了。假若是一阵乌云出现,哗啦哗啦地落起大雨来,禾苗便又猛然茂盛地生长起来了。像这样,那有谁能够阻挡得住呢?如今各国的君王,没有一个不好杀人的。如果有一位不好杀人的君王,那么,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着脖子期待他的解救了。真是这样,百姓的归附于他,跟随着他,好像水的向下奔流一样,那又有谁能够阻挡得住呢?'”
1·7
齐宣王①问曰:“齐桓、晋文②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③,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④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⑤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⑥?’对曰:‘将以衅钟⑦。’王曰:‘舍⑧之!吾不忍其觳觫⑨,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⑩?”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⑾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⑿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⒀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⒁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故?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⒂庖厨也。”
王说⒃曰:“《诗》云⒄:‘他人有心,予忖度⒅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⒆,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⒇,而不见舆薪,则王许(21)之乎?”
曰:“否。”
“今(22)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兄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23),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24),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25)。《诗》云,‘刑于寡妻(26),至于兄弟,以御于家(27)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28)为采色(29)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30)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31)土地,朝(32)秦楚,莅(33)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34)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35)有(36)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37)人与楚(38)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39)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40)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41),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42)民,则(43)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44)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45)。
“今也制(46)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准救死而恐不赡(47),奚(48)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49)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50)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齐宣王问孟子道:“齐桓公、晋文公在春秋时代称霸的事迹,您可以讲给我听吗?”
孟子答道:“孔子的学生们没有谈到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的,所以也没有传到后代来,我也不曾听到过。王如果定要我说,便讲讲用道德的力量来统一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问道:“要有怎样的道德就能够统一天下了呢?”
孟子说:“一切为着使百姓的生活安定而努力,这样去统一天下,没有人能够阻挡的。”
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够使百姓的生活安定吗?”
孟子说:“能够。”
宣王说:“凭什么知道我能够呢?”
孟子说:“我曾听到胡龁告诉我一件事:王坐在大殿之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王看到了,便问道:‘牵着牛往哪儿去?’那人答道:‘准备宰了祭钟。’王便道:‘放了它吧!看它那哆嗦可怜的样子,毫无罪过,却被送进屠场,我实在不忍。’那人便道:‘那么,便废除祭钟这一仪节吗?’王又道:‘怎样可以废除呢?用只羊来代替吧!’——不晓得果真有这样一回事吗?”
宣王说:“有的。”
孟子说:“凭这种好心就可以统一天下了。老百姓都以为王是吝啬,我早就知道王是不忍。”
宣王说:“对呀,竟然有这样的百姓。齐国虽然不大,我也何至于连一只牛都舍不得?我就是不忍看它那种哆嗦可怜的样子,毫无罪过而被送进屠场,才用羊来代替它。”
孟子说:“百姓说王吝啬,王也不必奇怪。〔羊小牛大,〕用小的代替大的,他们哪能体会到王的深意呢?如果说可怜它毫无罪过却被送进屠场,那么宰牛和宰羊又有什么不同呢?”
宣王笑看说:“这个我真连自己也不懂是什么心理了。我的确不是吝惜钱财才去用羊来代替牛。〔您这么一说,〕百姓说我吝啬真是理所当然的了。”
孟子说:“〔百姓这种误解〕没有什么关系。王这种不忍之心正是仁爱。道理就在于:王亲眼看见了那只牛,却没有看见那只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看见它们活看,便不忍心再看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悲鸣哀号,便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君子把厨房摆在远离自己的场所,就是这个道理。”
宣王很高兴地说:“有两句诗歌:‘别人存啥心,我能揣摩到。’您就是这样的。我只是这样做了,再问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却说不出所以然来。您老人家这么一说,我的心便豁然明亮了。但我这种心情和王道相合,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假定有一个人向王报告:‘我的膂力能够举重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目力能够把秋天鸟的细毛看得分明,一车子柴火摆在眼前却瞧不见。’您肯相信这种话吗?”
宣王说:“不。”
孟子便马上接着说:“如今王的好心好意足以使动物沾光,却不能使百姓得到好处,却是为什么呢?这样看来,一根羽毛的拿不起,只是不肯用力气的缘故;一车子柴火都瞧不见,只是不肯用眼睛的缘故;老百姓得不到安定的生活,只是不肯施恩的缘故。所以王的不行仁德的政治来统一天下,只是不肯干,不是不能干。”
宣王说:“不肯干和不能干在现象上有什么不同呢?”
孟子说:“把泰山夹在胳臂底下跳过北海,告诉人说:‘这个我办不到。’这真是不能。替老年人折取树枝,告诉人说:‘这个我办不到。’这是不肯干,不是不能干。王的不行仁政不是属于把泰山夹在胳臂底下跳过北海一类,而是属于替老年人折取树枝一类的。
“尊敬我家里的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里的长辈;爱护我家里的儿女,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家里的儿女。〔一切政治措施都由这一原则出发,〕要统一天下就像在手心里转动东西那么容易了。《诗经》上说:‘先给妻子做榜样,再推广到兄弟,再进而推广到封邑和国家。’这就是说把这样的好心好意扩大到其他方面去就行了。所以由近及远地把恩惠推广开去,便足以安定天下;不这样,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远远地超越于一般人,没有别的诀窍,只是他们善于推行他们的好行为罢了。如今您的好心好意足以使动物沾光,百姓却得不看好处,这是为什么呢?
“秤一秤,才晓得轻重;量一量,才晓得长短。什么东西都如此,人的心更需要这样。王,您考虑一下吧!
“难道说,动员全国军队,使将士冒着危险,去和别的国家结仇构怨,这样做您心里才痛快吗?”
宣王说:“不,我为什么定要这么做才痛快呢?我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要求满足我的最大欲望啊。”
孟子说:“王的最大欲望是什么呢?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宣王笑了笑,却不说话。
孟子便说:“是为了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呢?是为了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呢?是为了艳丽的彩色不够看呢?是为了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呢?还是为了伺候的人不够您使唤呢?这些,您手下的人员都能够尽量供给,难道您真是为了它们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末,您的最大的欲望便可以知道了。您是想要扩张国土,使秦楚大国都来朝贡,自己作天下的盟主,同时安抚四周围的落后外族。不过,以您这样的作法想满足您这样的欲望,好像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
宣王说:“竟然有这样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更严重呢。爬上树去捉鱼,虽然捉不到,却没有祸害。以您这样的作法想满足您这样的欲望,如果费尽心力去干,〔不但达不到目的,〕而且一定会有祸害在后头。”
宣王说:“〔这是什么道理呢?〕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假定邹国和楚国打仗,您以为哪一国会打胜呢?”
宣王说:“楚国会胜。”
孟子说:“从这里便可以看出:小国不可以跟大国为敌,人口稀少的国家不可以跟人口众多的国家为敌,弱国不可以跟强国为敌。现在中国土地总面积约九百万平方里,齐国全部土地不过一百万平方里。以九分之一的力量跟其馀的九分之八为敌,这和邹国跟楚国为敌有什么分别呢?〔这条道路是走不通的,那么,〕为什么不从根本着手呢?
“现在王如果能改革政治,施行仁德,便会使天下的士大夫都想到齐国来做官,庄稼汉都想到齐国来种地,行商坐贾都想到齐国来做生意,来往的旅客也都想取道齐国,各国痛恨本国君主的人们也都想到您这专来控诉。果然做到这样,又有谁能抵挡得住呢?”
宣王说:“我头脑昏乱,对您的理想不能再有进一层的体会,希望您辅佐我达到目的,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虽然不行,也无妨试它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却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的,只有士人才能够做到。至于一般人,如果没有一定的产业收入,便也没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这样,就会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去加以处罚,这等于陷害。哪有仁爱的人坐了朝廷却做出陷害老百姓的事的呢?所以英明的君主规定人们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丰衣足食;坏年成,也不致饿死。然后再去诱导他们走上善良的道路,老百姓也就很容易地听从了。
“现在呢,规定人们的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也是艰难困苦;坏年成,只有死路一条。这样,每个人用全力救活自己生命都怕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学习礼义呢?
“王如果要施行仁政,为什么不从根本着手呢?每家给他五亩土地的住宅,四围种植着桑树,那末,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有丝绵袄穿了。鸡狗与猪这类家畜,都有力量和工夫去饲养、蕃殖,那末,七十岁以上的人就都有肉可吃了。一家给他一百亩田地,并且不去妨碍他的生产,八口人的家庭便都可以吃得饱饱的了。办好各级学校,反覆地用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大道理来开导他们,那末,须发花白的人〔便会有人代劳〕,不致头顶看、背负看物件在路上行走了。老年人个个穿绵吃肉,一般人不冻不饿,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凡十六章
2·1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①,王语暴以好乐②,暴未有以对也。”曰③:“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④乎!”
他日⑤,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⑥,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⑦之音,举⑧疾首蹙頞⑨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⑩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兄羽旄⑾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译文】齐国的臣子庄暴来见孟子,说道:“我去朝见王,王告诉我,他爱好音乐,我不知应该怎样回答。”接看又说:“爱好音乐,究竟好不好?”
孟子说:王如果非常爱好音乐,那齐国便会很不错了。”
过了些时,孟子谒见齐王,问道:“您曾经告诉庄暴,说您爱好音乐,有这回事吗?”
齐王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是爱好古代音乐,只是爱好一般流行的乐曲罢了。”
孟子说:“只要您非常爱好音乐,那齐国便会很不错了。无论现在流行的音乐,或者古代音乐都是一样的。”
齐王说:“这个道理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一个人单独地欣赏音乐快乐,跟别人一起欣赏音乐也快乐,究竟哪一种更快乐呢?”
齐王说:“当然跟别人一起欣赏更快乐些。”
孟子说:“跟少数人欣赏音乐固然快乐,跟多数人欣赏音乐也快乐,究竟哪一种更快乐呢?”
齐王说:“当然跟多数人一起欣赏更快乐。”
孟子马上接着说:“那末,就让我向您谈谈欣赏音乐和娱乐的道理吧。假使王在这儿奏乐,老百姓听到鸣钟击鼓的声音,又听到吹箫奏笛的声音,却全都觉得头痛,愁眉苦脸地互相议论:‘我们国王这样爱好音乐,为什么使我苦到这般地步呢!父子不能见面,兄弟妻子东逃西散!’假使王在这儿打猎,老百姓听到车马的声音,看到仪仗的华丽,却全都觉得头痛,愁眉苦脸地互相议论:‘我们国王这样爱好打猎,为什么使我苦到这般地步呢?父子不能见面,兄弟妻子东逃西散!’〔为什么百姓会这样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王只图自己快乐而不同大家一同娱乐的缘故。
“假使王在这儿奏乐,百姓听到鸣钟击鼓的声音,又听到吹箫奏笛的声音,全都眉开眼笑地互相告诉:‘我们国王大概很健康吧,要不这样,怎么能够奏乐呢?’假使王在这儿打猎,老百姓听到车马的声音,看到仪仗的华丽,全都眉开眼笑地互相告诉:‘我们国王大概很健康吧,要不这样,怎么能够打猎呢?’〔为什么百姓会这样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王同百姓一同娱乐吧了。如果王同百姓一同娱乐,就可以使天下归服了。”
2·2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①,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②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译文】齐宣王〔问孟子〕道:“听说周文王有一处狩猎场,纵横各长七十里,真有这回事吗?”
孟子答道:“在史籍上有这样的记载。”
宣王说:“真有这么大吗?”
孟子说:“老百姓还觉得太小呢。”
宣王说:“我的狩猎场,纵横各只四十里,老百姓还认为太大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文王的狩猎场纵横各七十里,割草打柴的去,打鸟捕兽的也去,同老百姓一同享用。老百姓认为太小,这不很自然吗?〔而您的呢,与此相反。〕我刚到齐国边界的时候,问明白了齐国最严重的禁令后,才敢入境。我听说在齐国首都的郊外,有一个狩猎场,纵横各四十里,谁要杀害了里面的麋鹿,就等于犯了杀人罪。那么,这为方四十里的地面,对百姓来说,是在国内布置一个陷阱。他们认为太大了,不也应该吗?”
2·3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①,文王事昆夷②。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③,勾践事吴④。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剑疾视曰,‘彼恶取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王赫斯⑤怒,爰⑥整其旅,以遏徂莒⑦,以笃周佑⑧,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⑨:‘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⑩。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⑾志?’一人衡行⑿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译文】齐宣王问道:“和邻国相交有什么原则和方式吗?”
孟子答道:“有的。只有仁爱的人才能够以大国的身份来服事小国,所以商汤服事葛伯,文王服事昆夷。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够以小国的身份服事大国,所以太王服事獯鬻,勾践服事夫差。以大国身份服事小国的,是无往而不快乐的人;以小国身份服事大国的,是谨慎畏惧的人。无往而不快乐的人足以安定天下,谨慎畏惧的人足以保护住自己的国家。这正如《诗经》周颂我将篇说的:‘害怕上帝有威灵,〔因此谨慎小心,〕所以得到安定。’”
宣王说:“您的话真高明呀!不过,我有个毛病,就是喜爱勇敢,〔恐怕不能够服事别国。〕”
孟子答道:“那么,王就不要喜爱小勇。有一种人,只是手按着刀剑瞪着眼睛说:‘他怎么敢抵挡我呢!’这只是个人的勇,只能敌得住一个人。希望王能够把它圹大。
“《诗经·大雅·皇矣篇》说:‘我王勃然一生气,整顿军队往前去,阻止侵略莒国的敌人,增强周国的威望,因以报答各国对周国的向往。’这便是文王的勇。文王一生气便使天下的百姓得到安定。
“《书经》说:‘天降生一般的人,也替他们降生了君主,也替他们降生了师傅,这些君主和师傅的唯一责任,是帮助上帝来爱护人民。因此,四方之大,有罪者和无罪者,都由我负责。普天之下,何人敢超越他的本分〔来胡作妄为〕?’当时有一个纣王在世间横行霸道,武王便认为这是奇耻大辱。这便是武王的勇。武王也一生气而使天下的人民得到安定。如今王若是也生气而使天下人民都得到安定,那末,天下的人民还只怕王不喜爱勇敢哩。”
2·4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①。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②问于晏子③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④,遵海而南,放于琅邪⑤,吾何脩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⑥,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⑦,民乃作慝⑧。方命⑨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⑩。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⑾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⑿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⒀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⒁?’畜君者,好君也。”
【译文】齐宣王在他的别墅雪宫里接见孟子,宣王问:“有道德的贤人也有这种快乐吗?”
孟子答道:“有的。如果他们得不到这种快乐,他们就会埋怨国王了。得不着这种快乐就埋怨国王的,是不对的。可是作为一国之主有快乐而不同他的百姓一同享受,也是不对的。以百姓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的,百姓也会以国王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以百姓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的,百姓也会以国王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和天下之人同忧同乐,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于他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过去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想到转附朝儛两个山上去游游,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行,一直到琅邪。我该怎样办才能够和过去的圣贤之君的巡游相比拟呢?’晏子答道:‘问得好呀!天子到诸侯的国家去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视各诸侯所守的疆土的意思。诸侯去朝见天子叫做述职。述职就是报告在他职责内的工作的意思。没有不和工作相结合的。春天里巡视耕种情况,对贫穷农户加以补助;秋天要考察收获情况,对缺粮农户加以补助。夏朝的谚语说:‘我王不出来游,我的休息向谁求?我王不出来走,我的补助哪会有?我的王游游走走,足以作为诸侯的法度。’现在便不是这样了,国王一出巡,兴师动众,到处筹粮运米。饥饿的人得不到吃食,劳苦的人得不到休息。所有人员无不切齿侧目,怨声载道,而人们也都为非作歹了。〔这样出巡〕违背天意,虐待百姓,大吃大喝,浪费饮食如同流水,流连忘返,荒亡无行,使诸侯都为此而忧愁。怎样叫做流连荒亡呢?由上游向下游的游玩乐而忘归叫做流,由下游向上游的游玩乐而忘归叫做连,无厌倦地打猎叫做荒,不知节制地喝酒叫做亡。过去的圣贤之君都没有这种流连荒亡的行为。〔头一种是和工作相结合的巡行,后一种是只知自己快乐的流连荒亡,〕您从事哪一种,由您自己决定吧!'
“景公听了,大为高兴。先在都城内做好准备,然后驻扎郊外,拿出钱粮,救济贫穷的人。景公又把乐官长叫来,对他说:‘给我创作一个君臣同乐的歌曲!’这个乐曲就是《征招》《角招》,歌辞说:‘这样喜爱国君有什么不对的呢?'”
2·5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①,毁诸?已乎②?”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③也,耕者九一④,仕者世禄⑤,关市讥⑥而不征,泽梁⑦无禁,罪人不孥⑧。老而无妻曰鳏⑨,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⑩。'”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⑾好货,《诗》云:‘乃积乃仓⑿,乃裹糇粮⒀,于橐于囊⒁。思戢用光⒂。弓矢斯张,干戈戚扬⒃,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⒄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⒅,来朝走马,率西水浒⒆,至于岐下,爰及姜女⒇,聿来胥宇(21)。’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22)。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23)?”
【译文】齐宣王问道:“别人都建议我把明堂拆毁掉,〔您说,〕毁掉呢?还是不呢?”
孟子答道:“明堂是什么呢?是有道德而能统一天下的王者的殿堂。您如果要实行王政,就不要把它毁掉了。”
王说:“〔怎样去实行王政呢?〕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答道:“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周,对农民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对做官的人是给以世代承袭的俸禄;在关口和市场上,只稽查,不征税;任何人到湖泊捕鱼,不加禁止;犯罪的人,刑罚只及于他本人,不牵连到他的妻室儿女。失掉妻室的老年人叫做鳏夫,失掉丈夫的老女人叫做寡妇,没有儿女的老人叫做孤独者,死了父亲的儿童叫做孤儿。这四种人是社会上穷苦无靠的人。周文王实行仁政,一定最先考虑到他们。《诗经·小雅·正月篇》说,‘有钱财的人是可以过得去的了,可怜那些孤单的无依无靠者吧。’”
宣王说:“这话说得真好呀!”
孟子说:“您如果认为这话好,那为什么不实行呢?”
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实行王政怕有困难。〕”
孟子答道:“从前公刘也喜爱钱财,《诗经·大雅》的《公刘篇》写道:‘粮食真多,外有囤,内满仓;还包裹着干粮,装于蠹,装于囊。人民安集,国威发扬。箭上弦,弓开张,其它武器都上场,浩浩荡荡向前行。’因此留在家里的人有积谷,行军的人有干粮,这才能率领军队前进。王如果喜爱钱财,能跟百姓一道,那对于实行王政来统一天下有什么困难呢?”
王又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女人,〔实行王政怕有困难。〕”
孟子答道:“从前太王也喜爱女人,非常疼爱他的妃子。《诗经·大雅·绵篇》写道:‘古公亶父清早便跑看马,沿看邠地西边漆水河岸,来到岐山之下。还带领着他的妻子姜氏女,都来这里视察住处。’当这个时候,没有找不着丈夫的老处女,也没有找不着妻子的单身汉。王假若喜爱女人,能跟百姓一道,那对于实行王政来统一天下有什么困难呢?”
2·6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①,则②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③,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译文】孟子对齐宣王说道:您有一个臣子把妻室儿女付托给朋友照顾,自己游楚国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室儿女却在挨饿受冻。对待这样的朋友,应该怎样办呢?”
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假若管刑罚的长官不能管理他的下级,那应该怎样办呢?”
王说:“撤掉他!”
孟子说:“假若一个国家里政治搞得很不好,那又该怎样办呢?”
齐王回过头来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到别处去了。
2·7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①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译文】孟子谒见齐宣王,对他说道:“我们平日所说的‘故国’,并不是那个国家有高大树木的意思,而是有累代功勋的老臣的意思。您现在没有亲信的臣子啦。过去所进用的人到今天想不到都罢免了。”
王问:“怎样去识别那些缺乏才能的人而不用他呢?”
孟子答道:“国君选拔贤人,如果迫不得已要用新进,就要把卑贱者提拔在尊贵者之上,把疏远的人提拔在亲近者之上,对这种事能不慎重吗?因此,左右亲近之人都说某人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好,也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好,然后去暸解;发现他真有才干,再任用他。左右亲近之人都说某人不好,不要听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不好,也不要听信;全国之人都说某人不好,然后去了解;发现他真不好,再罢免他。左右亲近之人都说某人可杀,不要听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可杀,也不要听信;全国之人都说某人可杀,然后去暸解;发现他该杀,再杀他。所以说,这是全国人杀的。这样,才可以做百姓的父母。”
2·8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①,武王伐纣②,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③有之。”
曰:“臣弑④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⑤。闻诛④一夫纣⑤矣,未闻弑君也。”
【译文】齐宣王问道:“商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殷纣,真有这回事吗?”
孟子答道:“史籍上有这样的记载。”
宣王说:“作臣子的杀掉他的君王,这是可以的吗?”
孟子说:“破坏仁爱的人叫仿‘贼’,破坏道义的人叫做‘残’。这类的人,我们都叫他作‘独夫’。我只听说过周武王诛杀了独夫殷纣,没有听说过他是以臣弑君的。”
2·9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①,则必使工师②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③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④于此,虽万镒⑤,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译文】孟子谒见齐宣王,说道:“建筑一所大房子,那一定要派工师去寻找大的木料。工师得到了大木料,王就高兴,认为他能够尽到他的责任。如果木工把那木料砍小了,王就会发怒,认为担负不了他的责任。〔可见专门技术是很需要的。〕有些人,从小学习一门专业,长大了便想运用实行。可是王却对他说:‘把你所学的暂时放下,听从我的话吧!’这又怎么行呢?假定王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虽然它价值很高,也一定要请玉匠来雕琢它。可是一说到治理国家,你却〔对政治家〕说:‘把你所学的暂时放下,听从我的话吧!’这跟您要让玉匠按照您的办法雕琢玉石,又有什么两样呢?”
2·10
齐人伐燕,胜之①。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②。不取,必有天殃③。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④。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⑤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⑥而已矣。”
【译文】齐国攻打燕国,大获全胜。齐宣王问道:“有些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也有些人劝我吞并它。〔我想:〕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只用五十天便打下来了,光凭人力是做不到的呀,〔一定是天意如此。〕如果我们不把它吞并,上天会〔认为我们违反了他的意旨,因而〕降下灾害来。吞并它,怎么样?”
孟子答道:“如果吞并它,燕国百姓倒很高兴,便吞并它。古人有这样做过的,周武王便是。如果吞并它,燕国的百姓不高兴,那就不要吞并它。古人有这样做过的,周文王便是。以齐国这样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大国来攻打燕国这样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大国,燕国的百姓却用筐盛着干饭,用壶盛着酒浆来欢迎您的军队,难道会有别的意思吗?只不过是想逃开那水深火热的苦日子罢了。如果他们的灾难更加深了,那只是统治者由燕转为齐罢了。”
2·11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①。’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②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③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④,后来其苏⑤。’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⑥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⑦,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⑧,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译文】齐国攻打燕国,吞并了它。别的国家在计议着来救助燕国。宣王便问道:“很多国家正在商议着来攻打我,要怎样对待呢?”
孟子答道:“我听说过,有凭藉着纵横各长七十里的国土来统一天下的,商汤就是,却没听说过拥有纵横各长一千里的国土而害怕别国的。《尚书》说过:‘商汤征伐,从葛国开始。’天下人都很相信他,因之,向东方进军,西方国家的百姓便不高兴;向南方进军,北方国家的百姓便不高兴,都说道:‘为什么把我们放到后面呢?'人们盼望他,正好像久旱盼望乌云和虹霓一样。〔汤的征伐,一点也不惊扰百姓,〕做买卖的照常来往,种庄稼的照常下地。只是诛杀那些暴虐的国君来慰抚那些被残害的百姓。他的来到,正好像天及时降下甘霖一样,老百姓非常高兴。《尚书》又说:‘等待我们的王,他到了,我们也就复活了!’如今燕国的君主虐待百姓,您去征伐他,那里的百姓认为您是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中解救出来,因此都用筐盛着干饭,用壶盛着酒浆来欢迎您的军队。而您呢,却杀掉他们的父兄,掳掠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祠堂,搬走他们的国家宝器。这怎么可以呢?天下各国本来就害怕齐国强大,现在齐国的土地又扩大了一倍,而且还是暴虐无道,这自然会招致各国兴兵动武。您赶快发出命令,遣回老老小小的俘虏,停止搬运燕国的宝器,再和燕国的人士协商,择立一位燕王,然后自己从燕国彻退,这样做,要使各国停止兴兵,是还来得及的。”
2·12
邹与鲁哄①。穆公问曰②:“吾有司③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④。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⑤,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⑥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⑦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⑧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⑨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译文】邹国同鲁国发生了冲突。邹穆公问孟子说:“这一次冲突,我的官吏牺牲了三十三个,老百姓却没有一个为他们死难的。杀了他们罢,杀不了那么多;不杀罢,他们瞪看两眼看着长官被杀却不去营救,实在可恨。〔您说,〕怎样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当灾荒年岁,您的百姓,年老体弱的弃尸于山沟荒野之中,年轻力壮的便四处逃荒,这样的人有千把了;而在您的谷仓中堆满了粮食,库房里装满了财宝,这种情形,您的有关官吏谁也不来报告,这就是在上位的人不关心老百姓,并且还残害他们。曾子曾经说过:‘提高警惕,提高警惕!你怎样去对待人家,人家将怎样回报你。’现在,您的百姓才得着报复的机会了。您不要责备他们吧!您如果实行仁政,您的百姓自然就会爱护他的上级,情愿为他们的长官牺性了。”
2·13
滕文公①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②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③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译文】滕文公问道:“滕国是一个弱小的国家,处在齐国和楚国的中间,是服事齐国呢,还是服事楚国呢?”
孟子答道:“这个问题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决的。如果您定要我谈谈,那就只有一个主意:把护城河挖深,把城墙筑坚固,同百姓一道来保守它,宁肯献出生命,百姓都不离开,那就有办法了。”
2·14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②,狄人③侵之,去之岐山④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⑤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⑥哉?强⑦为善而已矣。”
【译文】滕文公问道:“齐国人准备加强薛地的城池,我很害怕,您说怎么办才好?”
孟子答道:“从前太王居于邠地,狄人来侵犯。他便避开,搬到岐山之下定居下来。这不是太王主动选择而探取的办法,实在是不得已呀!要是一个君主能实行仁政;〔即使他本人没有成功〕,他的后代子孙一定会有成为帝王的。有德君子创立功业,传之子孙,正是为着一代一代地能够承继下去。至于能不能成功呢,也还得依靠天命。您怎样去对付齐人呢?只有努力实行仁政罢了。”
2·15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①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②,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③其耆老④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⑤,邑⑥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⑦。
“或曰:‘世守也,非身⑧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
“君请择于斯二者。”
【译文】滕文公问道:“滕是个弱小的国家,尽心竭力地服事大国,仍然难免于祸害,应该怎么办才行?”
孟子答道:“古时候太王居于邠地,狄人来侵犯他。太王用皮裘和丝绸去孝敬他,狄人没有停止侵犯;又用好狗名马去孝敬他,狄人也没有停止侵犯;又用珍珠宝玉去孝敬他,狄人还是没有停止侵犯。太王便召集邠地的长老,向他们宣布:‘狄人所要的是我们的土地。〔土地只是养人之物〕,我听说过:有道德之人不为了养人之物反而使人遭到祸害。你们何必害怕没有君主呢?〔狄人不也可以做你们的君主吗?〕我准备离开这儿,〔免得你们受害〕。’于是离开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之下重新建筑一个城邑而定居下来。邠地的百姓说:‘这是一位有仁德的人呀,不可以抛弃他。’追随而去的好像赶市集一样的踊跃。
“也有人这么说:‘这是祖宗传下来教我们子孙代代应该保守的基业,不是我本人所能擅自作主而把它舍弃的。宁可献出生命,也不要离开。’
“以上两条道路,您可以择取其中的任何一条。”
2·16
鲁平公①将出,嬖人②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③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④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⑤?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⑥。君无见焉!”
公曰:“诺⑦。”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⑧;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⑨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⑩之美也。”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⑾告于君,君为⑿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⒀君,君是以不果⒁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⒂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译文】鲁平公准备外出,他所宠幸的小臣臧仓请示道:“平日您出外,一定把要去的地方通知管事的人。现在车马已经都预备好了,管事的人还不知道您要往哪里去,因此来请示。”
平公说:“我要去拜访孟子。”
臧仓说:“您不尊重自己的身份,而先去拜访一个普通人,为的什么呢?您以为孟子是贤德之人吗?贤德之人的行为应该合乎礼义,而孟子办他母亲的丧事大大超过他以前办父亲的丧事,〔未必是贤德之人吧。〕您不要去看他!”
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去见平公,问道:“您为什么不去看孟轲呢?”
平公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办他母亲的丧事大大超过他以前办父亲的丧事’,所以不去看他了。”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超过,是什么意思呢?是办父亲的丧事用士礼,办母亲的丧事用大夫之礼吗?是办父亲的丧事用三个鼎摆设供品,办母亲的丧事用五个鼎摆设供品吗?”
平公说:“不;我指的是棺椁衣衾的好坏。”
乐正子说:“那便不能叫‘超过’,只是前后贫富不同罢了。”
乐正子去见孟子,说道:“我同鲁君讲了,他打算来看您。可是有一个他所宠幸的小臣臧仓阻止了他,他因此就不来了。”
孟子说:“一个人要干件事情,是有一种力量在支使他;就是不干,也是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干与不干,不是单凭人力所能做到的。我不能和鲁侯遇合,是由于天命。臧仓那个小子,他怎么能使我不和鲁侯相遇合呢?”
凡九章
3·1
公孙丑①问曰:“夫子当路②于齐,管仲、晏子③之功,可复许④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⑤曰:‘吾子⑥与子路⑦孰贤?’曾西蹙⑧然曰:‘吾先子⑨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⑩不悦,曰:‘尔何曾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⑿:“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⒀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⒁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⒂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⒃,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⒄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⒅,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⒆,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⒇——皆贤人也——相与(21)辅相(22)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23);虽有镃基,不如待时(24)。’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25)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26)辟矣,民不改(26)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27)。’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译文】公孙丑问道:“您如果在齐国当权,管仲、晏子的功业可以再度兴起来吗?”
孟子说:“你真是一个齐国人,只晓得管仲、晏子。曾经有人问曾西:‘你和子路相比,谁强?’曾西不安地说道:‘他是我父亲所敬畏的人,〔我哪敢和他相比?〕’那人又说:‘那么,你和管仲相比,谁强?’曾西马上不高兴起来,说道:‘你为什么竟拿我跟管仲相比?管仲得到齐桓公的信赖是那样地专一,行使国家的政权是那样地长久,而功绩却那样地卑小。你为什么竟拿我跟他相比?'”停了一会儿,孟子又说:“管仲是曾西都不愿跟他相比的人,你以为我是愿意学他的吗?”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桓公使他称霸天下;晏子辅佐景公使他名扬诸侯。管仲、晏子难道还不值得学习吗?”
孟子说:“以齐国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照您这样讲来,我便更加不懂了。像文王那样的德行,而且活了将近一百岁,他推行的德政,还没有周偏于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了他的事业,然后才大大地推行了王道,〔统一了天下。〕现在你把统一天下说得那样容易,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吗?”
孟子说:“文王怎么能够比得上呢?〔我们拿当时的历史情况来说吧,〕从汤到武丁,贤明的君主总有六、七起,天下的人归服殷朝已经很久了,时间一久便很难变动。武丁使诸侯来朝,把天下治理好,就好像在手掌中运转东西一样。纣王的年代上距武丁并不甚久,当时的勋旧世家、善良习俗、先民遗风、仁惠政教还有些存在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他们都是贤德的人——共同来辅助他,所以经历相当长久的时间才亡了国。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纣王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归纣王所管,然而文王还能凭藉纵横一百里的小国以创立丰功伟业,所以是很困难的。齐国有句俗话:‘纵有聪明,还得趁形势;纵有锄头,还得待农时。’现在的时势要推行王政,就容易了:纵在夏、商、周最兴盛的年代里,任何国家的国土也没有超过纵横一千里的,现在齐国却有这么广阔的土地了;鸡鸣狗叫的声音,从首都一直到四方的国界线,处处相闻,〔人烟如此稠密,〕齐国有这么多的百姓。国土不必再开拓,百姓也不必再增加,只要实行仁政来统一天下,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而且统一天下的贤君不出现的时间,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长久过;老百姓被暴虐的政治所折磨,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这样厉害过。肚子饥饿的人不苛择食物,口舌干枯的人不苛择饮料。孔子说过:‘德政的流行,比驿站的传达政令还要迅速。’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实行仁政,老百姓的高兴,正好像被人倒挂着而给解救了一般。所以,‘事半功倍’,只有在这个时代才行。”
3·2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②矣。如此,则动心③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④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⑤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⑥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⑦之养勇也:不肤桡⑧,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⑨;不受⑩于褐宽博⑾,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⑿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⒀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⒁,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⒂。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⒃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⒄矣:自反而不缩⒅,虽褐宽博,吾不惴⒆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⒇于言,勿求于心(21);不得于心,勿求于气(22)。’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23);故曰:‘持(24)其志,无暴(25)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
曰:“志壹(26)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27)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28)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29)。必有事焉,而勿正(30),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31)其苗之不长而揠(32)之者,芒芒然(33)归,谓其人(34)曰:‘今日病(35)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36)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37)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38),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39)知其所蔽(40),淫辞知其所陷(41),邪辞知其所离(42),遁辞知其所穷(43)。——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44)、子贡(45)善为说辞;冉牛(46)、闵子(47)、颜渊(48)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49)!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50)?’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51)闻之:子夏、子游(52)、子张(53)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54)。”
曰:“伯夷(55)、伊尹(56)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57),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58),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59)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60)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61)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62),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63)。宰我曰:‘以予(64)观于夫子,贤于尧、舜(65)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66),由百世之后,等(67)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68),河海之于行潦(69),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70),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译文】公孙丑问道:“老师假若做了齐国的卿相,能够实现自己的主张,从此小则可以成霸业,大则可以成王业,那是不足奇怪的。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您是不是〔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心呢?”
孟子说:“不;我从四十岁以后就不再动心了。”
公孙丑说:“这么看来,老师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个不难,告子能够不动心比我还早呢。”
公孙丑说:“不动心有方法么?”
孟子说:“有。北宫黝的培养勇气:肌肤被刺,都不颤动;眼睛被戳,都不眨一眨。他以为受一点点挫折,就好像在稠人广众之中挨了鞭打一样。既不能忍受卑残的人的侮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君主的侮辱。把刺杀大国的君主看成刺杀卑贱的人一样。对各国的君主毫不畏惧,挨了骂一定回击。孟施舍的培养勇气又有所不同,他说:‘我对待不能战胜的敌人,跟对待足以战胜的敌人一样。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这才前进,先考虑胜败这才交锋,这种人若碰到数量众多的军队一定会害怕。我哪能一定打胜仗呢?不过是能够无所畏惧罢了。’——孟施舍的养勇像曾子,北宫黝的养勇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勇气,我也不知道谁强谁弱,〔但从培养方法而论,〕孟施舍比较简易可行。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孔老师那里听到过关于大勇的理论:反躬自问,正义不在我,对方纵是卑贱的人,我不去恐吓他;反躬自问,正义确在我,对方纵是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的养勇只是保持一股无所畏惧的盛气,〔曾子却以理的曲直为断,〕孟施舍自然又不如曾子这一方法的简易可行。”
公孙丑说:“我大胆地问问您:老师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告子曾经讲过:‘假若不能在言语上得到胜利,便不必求助于思想;假若不能在思想上得到胜利,便不必求助于意气。’〔我认为:〕不能在思想上得到胜利,便不去求助于意气,是对的;不能在言语上得到胜利,便不去求助于思想,是不对的。〔为什么呢?〕因为思想意志是意气感情的主帅,意气感情是充满体内的力量。思想意志到了哪里,意气感情也就在哪里表现出来。所以我说,‘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也不要滥用自己的意气感情。’”
公孙丑说:“您既然说,‘思想意志到了哪里,意气感情也就在哪里表现出来,但是您又说:‘既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同时又不要滥用自己的意气感情。’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它们之间是可以互相影响的。〕思想意志若专注于某一方面,意气感情自必为之转移,〔这是一般的情况。〕意气感情假若也专注于某一方面,也一定会影响到思想意志,不能不为之动荡。譬如跌倒和奔跑,这只是体气上专注于某一方面的震动,然而也不能不影响到思想,造成心的浮动。”
公孙丑问道:“请问,老师长于哪一方面?”
孟子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又问道:“请问什么叫做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这就难以说得明白了。那一种气,最伟大,最刚强。用正义去培养它,一点不加伤害,就会充满上下四方,无所不在。那种气,必须与义和道配合;缺乏它,就没有力量了。那一种气,是由正义的经常积累所产生的,不是突击的正义行为所能取得的。只要做一件于心有愧的事,那种气就会疲软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曾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成心外之物。〔我们必须把义看成心内之物,〕一定要培养它,但不要有特定的目的;时时刻刻地记住它,但是也不能违背规律地帮助它生长。不要学宋国人那样。宋国有一个耽心禾苗不长而去把它拔高些的人,十分疲倦地回去,对家里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生长了!’他儿子赶快跑去一看,禾苗都枯槁了。其实天下不帮助禾苗生长的人是很少的。以为培养工作没有益处而放弃不干的,就是种庄稼不锄草的懒汉;违背规律地去帮助它生长的就是拔苗的人。这种助长行为,不但没有益处,反而会伤害它。”
公孙丑问:“怎么样才算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呢?”
孟子答道:“不全面的言辞我知道它片面性之所在;过分的言辞我知道它失足之所在;不合正道的言辞我知道它与正道分歧之所在;躲闪的言辞我知道它理屈之所在。这四种言辞,从思想中产生出来,必然会在政治上产生危害;如果把它体现于政治设施,一定会危害及国家的各种具体工作。如果圣人再出现,也一定会承认我的话是对的。”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讲话,冉牛、闵子、颜渊善于阐述道德,孔子则兼有两长,但是他还说,‘我对于辞令,太不擅长。’〔而您既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又善于养浩然之气,言语道德兼而有之,〕那么,您已经是位圣人了吗?”
孟子说:“哎!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说:‘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吗?’孔子说,‘圣人,我做不到;我不过学习不知厌倦,教人不嫌疲劳罢了。’子贡便说:‘学习不知厌倦,这是智;教人不嫌疲劳,这是仁。既仁且智,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圣人,连孔子都不敢自居,〔你却加在我的头上,〕这是什么话呢!”
公孙丑说:“从前我曾听说过,子夏、子游、子张都各有孔子的一部分长处;冉牛、闵子、颜渊大体近于孔子,却不如他那样的博大精深。请问老师:您自居于哪一种人?”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
公孙丑又问:“伯夷和伊尹怎么样?”
孟子答道:“也不相同。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他不去服事;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他不去使唤;天下太平就出来做官,天下昏乱就退而隐居,伯夷是这样的。任何君主都可以去服事,任何百姓可以去使唤;太平也做官,不太平也做官,伊尹是这样的。应该做官就做官,应该辞职就辞职,应该继续干就继续干,应该马上走就马上走,孔子是这样的。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可惜〕我都没有做到;至于我所希望的,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问:“伯夷衷、伊尹与孔子他们不是一样的吗?”
孟子答道:“不;从有人类以来没有能比得上孔子的。”
公孙丑又问“那么,在这三位圣人中,有相同的地方吗?”
孟子答道:“有。如果得着纵横各一百里的土地,而以他们为君王,他们都能够使诸侯来朝觐,统一天下。如果叫他们做一件不合道理的事,杀一个没有犯罪的人,因而得到天下,他们都不会做的。这就是他们相同的地方。”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不同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三人,他们的聪明知识足以暸解圣人,〔即使〕他们不好,也不致偏袒他们所爱好的人。〔我们且看他们如何称赞孔子吧。〕宰我说:‘以我来看老师,比尧舜都强多了。’子贡说:‘看见一国的礼制,就了解它的政治;听到一国的音乐,就知道它的德教。即使从百代以后去评价百代以来的君王,任何一个君王都不能违离孔子之道。从有人类以来,没有能及他老人家的。’有若说:‘难道仅仅人类有高下的不同吗?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太山对于土堆,河海对于小溪,何尝不是同类,圣人对于百姓,亦是同类,但远远超出了他那一类,大大高出了他那一群。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孔子还要伟大的。”
3·3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①。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③之服孔子也。《诗》云④:‘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⑤不服。’此之谓也。”
【译文】孟子说:“仗恃实力然后假借仁义之名藉以号召征伐的可以称霸诸侯,称霸一定要凭藉国力的强大;依靠道德来实行仁义的可以使天下归服,这样做不必以强大国家为基础——汤就仅仅用他纵横各七十里的土地,文王也就仅仅用他纵横各百里的土地〔实行了仁政,而使人心归服〕。仗恃实力来使人服从的,人家不会心悦诚服,只是因为他本身的实力不够的缘故;依靠道德来使人服从的,人家才会心悦顺服,好像七十多位大弟子的归服孔子一样。《诗经》说过:‘从东从西,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正是这个意思。”
3·4
孟子曰:“仁则荣①,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②,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③,国家闲暇④,及是时,明其政刑⑤。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⑥:‘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⑦,绸缪⑧牖户。今此下民⑨,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⑩,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⑾:‘永言配命⑿,自求多福。’太甲⒀曰:‘天作孽,犹可违⒁;自作孽,不可活⒂。’此之谓也。”
【译文】孟子说:“〔诸侯卿相〕如果实行仁政,就会有荣耀;如果行不仁之政,就会遭受屈辱。如今这些人,非常厌恶屈辱,但仍然自处于不仁之地,这正好比一方面厌恶潮湿,一方面又自处于低洼之地一样。假若真的厌恶屈辱,最好是以德为贵而尊敬士人,使有德行的人居于相当的官位,有才能的人担任一定的职务;国家无内忧外患,趁这个时候修明政治法典,纵使强大的邻国也一定会畏惧它了。《诗经》上说:‘趁着雨没下来云没起,桑树根上剥些皮,门儿窗儿都得修理。下面的人们,谁敢把我欺!’孔子说:‘做这一篇诗的懂得道理呀!能够治理他的国家,谁敢悔辱他?’如今国家没有内忧外患,追求享乐,怠惰游玩,这等于自己寻求祸害。祸害或者幸福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诗经》大雅文王篇又说:‘我们永远要与天命相配,自己去寻求更多的幸福。’太甲也说过;‘天降的灾害还可以躲避,自作的罪孽,逃也逃不了。’正是这个意思。”
3·5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①在位,则天下之士②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③而不征,法而不廛④,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⑤,则天下之旅⑥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⑦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⑧,无夫里之布⑨,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⑩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⑾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⑿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⒀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孟子说:“尊重有道德的人,使用有能力的人,杰出的人物都有官位,那么,天下的士子都会高兴,愿意到那个朝廷找个一官半职了;在市场,给与空地以储藏货物,却不征收货物税;如果滞销,依法征购,不让它长久积压,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愿意把货物存放在那市场上了;关卡,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会高兴,愿意经过那里的道路了;对耕田的人,实行井田制,只助耕公田,不再征税,那么,天下的农夫都会高兴,愿意在那里的田野上种庄稼了;人们居住的地方,没有那一些额外的雇役钱和地税,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会高兴,愿意在那里侨居了。真正能够做到这五项,那么,邻近国家的老百姓都会像对待爹娘一样地爱慕他了。〔如果邻国之君要率领这样的人民来攻打他,便正好比〕率领他的儿女来攻打他们的父母,从有人类以来,这种事没有能够成功的。像这样,就会天下无敌。天下无敌的人就吗仿‘天吏’。如此而不能统一天下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3·6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①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②之心——非所以内交③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④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⑤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⑥者,知皆扩而充之矣⑦,若火之始然⑧,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⑨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译文】孟子说:“每个人都有怜恤别人的心情。先王因为有怜恤别人的心情,这就有怜恤别人的政治了。凭着怜恤别人的心情来实施怜恤别人的政治,治理天下可以像转运小物件于手掌上一样的容易。我所以说每人都有怜恤别人的心情的,道理就在于:譬如现在有人突然地看到一个小孩子要跌到井里去了,任何人都会有惊骇同情的心情。这种心情的产生,不是为着要来和这小孩的爹娘攀结交情,不是为着要在乡里朋友中间博取名誉,也不是厌恶那小孩的哭声而如此的。从这里看来,一个人,如果没有同情之心,简直不是个人;如果没有羞耻之心,简直不是个人;如果没有推让之心,简直不是个人;如果没有是非之心,简直不是个人。同情之心是仁的萌芽,羞耻之心是义的萌芽,推让之心是礼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人的有这四种萌芽,正好比他有手足四肢一样,〔是自然而然的。〕有这四种萌芽却自己认为不行的人,这是自暴自弃的人;认为他的君主不行的人,便是暴弃他君主的人。所有具有这四种萌芽的人,如果晓得把它们扩充起来,便会像刚刚烧燃的火,〔终必不可扑灭;〕刚刚流出的泉水,〔终必汇为江河。〕假若能够扩充,便足以安定天下;假若不签充,〔让它消减,〕便连胆养爹娘都不行。”
3·7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①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②匠③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④。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⑤?’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⑥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比造甲的人本性要残忍些吗?〔如果不是如此,为什么〕造箭的人生怕他的箭不能伤害人,而造甲的人却生怕他的甲不能抵御刀箭呢?做巫的和做木匠的也如此,〔巫唯恐自己的法术不灵,病人不得痊愈;木匠唯恐病人好了,棺材销不出去。〕可见得一个人选择谋生之术不可以不谨惯。孔子说:‘与仁共处是好的。由自己选择,却不与仁共处,怎样能说是聪明呢?’仁是天最尊贵的爵位,是人最安逸的住宅。没有人来阻挡你,你却不仁,这是愚蠢。不仁、不智,无礼、无义,这种人只能做别人的仆役。本应该是仆役,却自以为耻,正好比造弓的人以造弓为耻,造箭的人以造箭为耻一般。如果真以为耻,不如好好地去行仁。行仁的人好比赛箭的人一样: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态而后放箭;如果没有射中,不埋怨那些胜过自己的人,反躬自问罢了。”
3·8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①,则拜。大舜有②大焉,善与人同③,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④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⑤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译文】孟子说:“子路,别人把他的错误指点给他,他便高兴。禹听到了善言,他就给人敬礼。伟大的舜更是了不得,他对于行善,没有别人和自己的区分,抛弃自己的不是,接受人家的是,非常快乐地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自己行善。从他种庄稼、做瓦器、做渔夫一直到做天子,没有一处优点不是从别人那里吸取来的。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自己行善,这就是偕同别人一道行善。所以君子最高的德行就是偕同别人一道行善。”
3·9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①,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②去之,若将浼焉③。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④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⑤,必以其道;遗佚⑥而不怨,阨穷而不悯⑦。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⑧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⑨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⑩也。”
【译文】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他理想的朋友,不去交结。不站在坏人的朝廷里,不同坏人说话;站在坏人的朝廷里,同坏人说话,好比穿戴着礼服礼帽坐在泥路或者炭灰之上。把这种厌恶坏人坏事的心情推广起来,他便这样想,同乡下佬一块站看,如果那人帽子没有戴正,便将不高兴地走开,好像自己会沾染肮脏似的。所以当时的各国君主虽然有好言好语来招致他的,他也是不接受的。他之所以不接受,就是因为自己不屑于去接近。柳下惠却不以为侍奉坏君为可耻,不以自己官职小为卑下;入朝做官,不隐藏自己的才能,但一定按照他的原则办事;自己被遗弃,也不怨恨;自己穷困,也不忧愁。所以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纵然在我旁边赤身露体,怎么能沾污我呢?’所以无论什么人他都高兴地同他一道,并且一点不失常态。牵住他,叫他留住,他就留住。叫他留住就留住,也就是因为他用不着离开的缘故。”孟子又说:“伯夷器量太小;柳下惠不太严乱器量太小和不太严肃,君子是不这样做的。”
凡十四章
4·1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①。三里之城,一七里之郭②,环③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⑤非不深也,兵革⑥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⑦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⑧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⑨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⑾,战必胜矣。”
【译文】孟子说:“天时不及地利,地利不及人和。譬如有一座小城,每边长仅三里,它的外郭也仅七里。敌人围攻它,而不能取胜。在长期围攻中,一定有合乎天时的战役,却不能取胜,这就是说得天时却不及占地利的。〔又譬如,另一守城者,〕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兵器和甲胄不是不锐利和坚固,粮食不是不多;〔然而敌人一来〕,便弃城逃走,这就是说占地利却不及得人和的。所以我说,限制人民不必用国家的疆界,保护国家不必靠山川的险阻,威行天下不必凭兵器的锐利。行仁政的帮助他的人就多,不行仁政的帮助他的人就少。帮助的人少到极点时,连亲戚都反对他;帮助他的人多到极点时,全天下都顺从他。拿全天下顺从的力量来攻打亲戚都反对的人,那么,仁君圣主或者不用战争,若用战争,是必然胜利的了。”
4·2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①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②,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③。公孙丑曰:“昔者④辞以病,今日吊,或者⑤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⑥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⑦,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⑧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⑨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⑩;君命召,不俟驾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⑿,宜⒀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⒁,吾何慊⒂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⒃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译文】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恰巧王派了个人来,说道:“我本应该来看你,但是感冒了,不能吹风。如果你肯来朝,我便也临朝办公,不晓得能够使我看到你吗?”
孟子答道“不幸得很,我也有病,不能到朝廷里来。”
第二天,孟子要到东郭大夫家里去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托辞有病谢绝王的召见,今天又去吊丧,大概不可以吧?”
孟子说:“昨天生了病,今天好了,为什么不去吊丧呢?”
齐王打发人来问病,并且有医生同来。
孟仲子应付说:“昨天王有命令来,他得着小病,不能奉命上朝廷去。今天刚好了一点,已经上朝廷里去了,但是我不晓得能够到达不。”
接着孟仲子派了好几个人分别在孟子归家的路上拦截孟子,说道:“您无论如何不要回家,一定要赶快上朝廷去!”
孟子没有办法,只得躲到景丑的家歇宿。
景丑说:“在家庭里有父子,在家庭外有君臣,这是人与人间最重要的关系。父子之间以慈爱为主,君臣之间以恭敬为主。我只看见王对你很尊敬,却没有看见你对王是怎样恭敬的。”
孟子说:“哎!这是什么话!在齐国人中,没有一个拿仁义的道理向王进言的,他们难道以为仁义不好吗?〔不是的。〕他们的心理是这样想的:‘这个王哪能够得上和他谈仁义呢?’他们对王就是这样的。这才是最大的不恭敬呢。我呢,不是尧舜之道不敢拿来向王陈述,所以在齐国人中没有一个赶得上我这样对王恭敬的。”
景丑说:“不,我所说的不是指这个。礼经上说过,‘父亲召唤,“唯”一声就起身,不说“诺”;君主召唤,不等待车马驾好就先走。’你呢,本来准备朝见王,一听到王的召见,反而不去了,似乎和礼经所说有点不相合吧。”
孟子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呀!曾子说过:‘晋国和楚国的财富,是我们赶不上的。但是,他有他的财富,我有我的仁;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义,我为什么觉得比他少了什么呢?’这些话如果没有道理,曾子难道肯说吗?大概是有点道理的。天下公认为尊贵的东西有三样:爵位是一个,年龄是一个,道德是一个。在朝廷中,先论爵位;在乡里中,先论年龄;至于辅助君主统治百姓自然以道德为最上。他哪能凭着爵位来轻视我的年龄和道德呢?所以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的不能召唤的臣子;若有什么事要商量,就亲自到他那里去。尊尚道德和乐行仁政,如果不这样,便不足和他有所作为。因此,商汤对于伊尹,先向伊尹学习,然后以他为臣,于是乎不大费力气而统一了天下;桓公对于管仲,也是先向他学习,然后以他为臣,于是乎不大费力气而称霸于诸侯。现在,各个大国,土地的大小是一般样的,行为作风也不相上下,彼此之间谁也不能驾凌在谁之上,没有别的缘故,正是因为他们只喜欢以听从他的话的人为臣,却不喜欢以能够教导他的人为臣。商汤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还不可以召唤,何况连管仲都不愿做的人呢?”
4·3
陈臻①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②一百③,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④,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⑤;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⑥;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⑦也。无处而馈之,是货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译文】陈臻问道:“过去在齐国,齐王送您上等金一百镒,您不接受;后来在宋国,宋君送您七十镒,您受了;在薛,薛君送您五十镒,您也受了。如果过去的不接受是正确的,那今天的接受便错了;如果今天的接受是正确的,那过去的不接受便错了。二者之中,老师一定有一个错误。”
孟子说:“都是正确的。当在宋国的时候,我准备远行,对远行的一人一定要送些盘费,因之他说:‘送上一点盘费吧。’我为什么不受?当在薛的时候,我听说路上有危险,须要戒备,因之他说:‘听说你须要戒备,送点钱给您买兵器吧。’我为什么不受?至于在齐国,就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理由却要送我一些钱,这等于用贿赂收买我。哪里有君子可以拿钱收买的呢?”
4·4
孟子之平陆①,谓其大夫②曰:“子之持戟之士③,一日而三失伍④,则去之⑤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⑥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⑦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⑧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译文】孟子到了平陆,对当地的长官孔距心说:“如果你的战士,一天三次失职,你开除他吗?”
答道:“不必等待三次,我就开除他了。”
孟子说:“那么,你自己失职的地方也很多了。灾荒年成,你的百姓,年老体弱抛尸露骨于山沟中的,年轻力壮逃亡于四方的,已将近千人了。”
答道:“这个事情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孟子说:“譬如现在有一个人,接受别人的牛羊来替他牧放,那一定要替牛羊寻找牧场和草料了。如果牧场和草料都找不到,还是就把它退还原主呢?还是就站在那里看着它一个个死去呢?”
答道:“这个就是我的罪过了。”
过了些时,孟子朝见了齐王,说道:“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了五位。明白自己的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一个人。”因此把过去的问答复述了一遍。
王说:“这个也是我的罪过呢!”
4·5
孟子谓蚔蛙①曰:“子之辞灵丘②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蚔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③。
斋人曰:“所以为蚔蛙善则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④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馀裕哉?”
【译文】孟子对蚔蛙说:“你辞去灵丘县长,却要做治狱官,似乎很有道理,因为可以向王进言。现在,你作了治狱官已经几个月了,还不能向王进言吗?”
蚔蛙向王进谏,王不听,因之辞职而去。
齐国有人便说:“孟子替蚔蛙考虑的主意是不错的了,但是他怎样替自己考虑呢,那我还不知道。”
公都子把这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固定职务的,如果无法尽其职责,就可以不干;有进言的责任的,如果言不听,计不从,也就可以不干。我既没有固定的职务,又没有进言的责任,那我的行动,难道不是宽舒得有无限的回旋馀地吗?”
4·6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①,王使盖大夫王欢②为辅行③。王欢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④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译文】孟子在齐国作卿,奉使到滕国去吊丧,齐王还派盖邑的县长王欢作为副使同行。王欢同孟子两人成天在一起,来回于齐滕两国的旅途,孟子却不曾同他一道谈过公事。
公孙丑问道:“齐国卿的官位,不算小了;齐滕间的距离,不算近了;但来回一趟,却不曾和王欢谈过公事,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他既然一个人独断独行了,我还说什么呢?”
4·7
孟子自齐葬于鲁①,反于齐,止于嬴②。充虞③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④,使虞敦匠事⑤。严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⑦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⑧,中古⑨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⑩,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⑾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⑿化者⒀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⒁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译文】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埋葬母亲,又回到齐国,到了嬴县,停留下来。
充虞请问道:“承您看得起我,使我监理棺椁的制造工作,当时大家都忙碌,我虽有疑问,不敢请教。今日才来请教:棺木似乎太好了。”
孟子答道:“上古对于棺椁的尺寸,没有一定规矩;到了中古,才规定棺厚七一寸,椁的厚度以相称为准。从天子一直到老百姓,讲究棺椁,不仅是为着美观,而是要这样,才算尽了孝子之心。为法制所限,不能用上等木料,当然不称心;能用上等木料,没有财力,也还是不称心。又有用上等木料的地位,财力又能买得起,古人都如此做了,我为什么不这样呢?而且,为了不使死者的尸体和泥土相挨,对孝子说来,难道就足以称心了吗?我听说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当在父母身上去省钱。”
4·8
沈同①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②?”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③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译文】沈同用个人身份问孟子说:“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答道:“可以;燕王子哙不能够〔任自己的意思〕把燕国交给别人;他的相国子之也不能够〔就这样〕从子哙那要接受燕国。譬如有这么一个人,你很喜欢他,便不向王请示而自作主张地把你的俸禄官位都让给他;他呢,也没有国王的任命便从你那里接受了俸禄官位,这样可以吗?——子哙、子之私相授受的事和这个例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齐国果然去讨伐燕国。
有人问孟子说:“齐国讨伐燕国,你曾经劝说过,有这回事吗?”
孟子答道:“没有;沈同曾经用他个人身份问我,说‘燕国可以讨伐吗?’我答应说,‘可以;’他们就这样地去打燕国了。他假若再问,‘谁可以去讨伐他呢?’那我便会说,‘只有天吏才可以去讨伐。’譬如这里有一个杀人犯,有人问道,‘这犯人该杀吗?’那我会说,‘该杀。’假若他再问,‘谁可以杀他呢?’那我就会回答,‘只有治狱官才可以去杀他。’如今用一个同燕国一样暴虐的齐国去讨伐燕国,我为什么去劝他呢?”
4·9
燕人畔①。王曰:“吾甚惭于孟子②。”
陈贾③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④,管叔以殷畔⑤;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⑥,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⑦,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⑧。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译文】燕国人群起反抗齐国。齐王说:“我对于孟子感到非常惭愧。”
陈贾说:“王不要难过。在仁和智的方面,王和周公比较,您自己说,谁强一些?”
齐王说:“哎!这是什么话!〔我哪敢同周公相比?〕”
陈贾说:“周公使管叔监督殷国,管叔却率领殷遗民来造反;这一结果,如果周公早已预见到了,却仍然使管叔去监督,那是他的不仁;如果周公未曾预见到,便是他的不智。仁和智,周公都没有完全做到,何况您呢?我愿意去看看孟子向他解释解释。”
于是陈贾来见孟子,问道:“周公是怎样的人?”
答道:“古代的圣人。”
陈贾说:“他使管叔监督殷国,管叔却率领殷遗民造反,有这回事吗?”
答道:“有的。”
问道:“周公是早预见到管叔会造反,却偏要使他去的吗?”
答道:“周公是不曾预见到的。”
陈贾说:“这样说来,圣人还会有过错吗?”
答道:“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难道弟弟能疑心哥哥会造反吗?〕周公这种错误,难道不也是合乎情理的吗?而且,古代的君子,有了过错,随即改正;今天的君子,有了过错,竟将错就错。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好像日蚀月蚀一般,老百姓个个都看得到;当他改正的时候,个个都抬头望着。今天的君子.不仅仅将错就错,并且还编造一番假道理来为错误辩护。”
4·10
孟子致为臣而归①。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②;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③曰:“我欲中国④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⑤,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⑥。
孟子曰:“然⑦;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⑧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⑨曰:‘异哉子叔疑⑨!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⑩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⑾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译文】孟子辞去齐国的官职准备回乡,齐王到孟子家中相见,说道;“过去希望看到您,却不可能;后来能够同在一起,我很高兴;现在您又将抛弃我而回去了,不知道我们以后还可以相见吗?”
答道:“这个,我只是不敢请求罢了,本来是很希望的。”
过了一些时,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临淄城中给孟子一幢房屋,用万钟之粟来养活他的门徒,使我国的官吏和人民都有所效法。你何不替我向孟子谈谈!”
时子便托陈子把这话转告孟子;陈子也就把时子的话告诉了
孟子。
孟子说:“嗯;那时子哪晓得这事情做不得呢?假若我是贪图财富,辞去十万钟的俸禄却来接受这一万钟的赐予,这难道是贪图财富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奇怪!自己要做官,别人不用,也就罢了,却又使自己儿子兄弟来做卿大夫。谁不想做官发财,但是他却在做官发财之中有一种垄断行为。”〔怎样叫做‘垄断’呢?〕古代的买卖,以有易无,这种事情,相关的部门管理它罢了。却有一个卑鄙汉子,一定要找一个独立的高地登上去,左边望望,右边望望,恨不得把所有买卖的好处由他一网打尽。别人都觉得这人卑鄙,因此抽他的税。向商人抽税便从此开始了。”
4·11
孟子去齐①,宿于昼②。有欲为王留行者③,坐④而言。不应,隐几⑤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⑥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④!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⑦;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⑧。子为长者⑨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译文】孟子离开齐国,在昼县过宿。有一位想替齐王把孟子挽留住的人恭敬地坐着同孟子说话,孟子却不加理会,伏在靠几上睡起来。
那人很不高兴,说道:“我在准备会您的头一天便整洁身心,今天同您说话,您却睡着觉,不听我的,以后再也不敢同您相见了。”〔说着,起身要走。〕
孟子说:“坐下来!我明白地告诉你。过去,〔鲁缪公怎样对待贤人呢?〕他如果没有人在子思身边,就不能够使子思安心;如果泄柳、申详没有人在鲁缪公身边,也就不能使自己安心。你替我这个老头考虑,连子思怎样被鲁缪公对待都想不到,〔不去劝说齐王改变态度,却用空话留我,〕这样,还是你跟我决绝呢,还是我跟你决绝呢?”
4·12
孟子去齐。尹士①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②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③。”
高子④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⑤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⑤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⑦足用⑧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⑨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⑩见⑾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译文】孟子离开了齐国,尹士对别人说:“不晓得齐王不能够做商汤、周武,那便是孟子的糊涂;晓得他不行,然而还要来,那便是孟子的贪求富贵。老远地跑来,不相融洽而走,在昼县歇了三夜才离开,为什么这样慢腾腾的呢?我对这种情况很不高兴。”
高子便把这话告诉给孟子。
孟子说:“那尹士哪能了解我呢?老远地来和齐王相见,这是我的希望;不相融洽而走,难道也是我所希望的吗?只是我的不得已罢了。我在昼县歇宿了三夜再离开,在我心里还以为太快了,〔我这么想:〕王也许会改变态度的;王假若改变态度,那一定会把我召回。我离开昼县,王还没有追回我,我才无所留恋地有回乡的念头。纵是这样,我难道肯抛弃齐王吗?齐王〔虽然不能做商汤、周武,〕也还可以好好地干一番;齐王假若用我,何止齐国的百姓得到太平,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得到太平。王也许会改变态度的!我天天盼望着呀!我难道像这样的小气人一样吗?向王进劝谏之言,王不接受,便大发脾气,满脸不高兴;一旦离开,非得走到精疲力竭不肯住脚吗?”
尹士听到了这话以后,说:“我真是个小人。”
4·13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①。”,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②。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③者。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译文】孟子离开齐国,在路上,充虞问道:“您似乎有不快乐的样子。但是,从前我听您说过,‘君子不抱怨天,不责怪人。’〔今天又为什么如此呢?〕”
孟子说:“那又是一个时候,现在又是一个时候,〔情况不同啦。从历史上看来,〕每过五百年一定有位圣君兴起,而且还会有命世之才从其中出来。从周武王以来,到现在已经七百多年了。论年数,超过了五百;论时势,现在正该是圣君贤臣出来的时候了。天不想使天下太平吧了;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今日的社会里,除开我,还有谁呢?我为什么不快乐呢?”
4·14
“孟子去齐,居休①。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②,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③,故不受也。糸医而有师命④,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译文】孟子离开齐国,居于休地。公孙丑问道:“做官却不受俸禄,合乎古道吗?”
孟子说:“不;在崇,我看到了齐王,回来便有离开的意思,不想改变,所以不接受俸禄。不久,齐国有战事,不可以申请离开。长久地留在齐国,不是我的心愿。”
凡五章
5·1
滕文公为世子①,将之楚,过宋②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③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④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⑤,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暝眩,厥疾不廖⑥。”,
【译文】滕文公当他作太子的时候,要到楚国去,经过宋国,会见了孟子。孟子开口不离尧舜,同他讲了人性本是善良的道理。
太子从楚国回来,又来看孟子。孟子说:“太子怀疑我的话吗?天下的真理就这么一个。成覸对齐景公说:‘他是个男子汉,我也是个男子汉,我为什么怕他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什么样的人,有作为的人也会像他那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的老师,周公也是应该信赖的。’现在的滕国,假若把土地截长补短,拼成正方形,每边之长也将近五十里,还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书经》上说过:‘如果药物不能使人吃得头晕脑转,那种病是不会痊愈的。’”
5·2
滕定公①薨,世子谓然友②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③,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
然友之邹④问于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⑤。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⑥。’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⑦,齐疏之服⑧,饘粥之食⑨,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⑩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⑾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⑿。”,
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⒀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
然友复之邹问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⒁,歠⒂粥,面深墨⒃,即位而哭,百官有司⒄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⒅。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诚在我。”
五月居庐⒆,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日知⒇。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译文】滕定公死了,太子对他的师傅然友说:“过去在宋国,孟子给我谈了许多,我心里一直不曾忘记。今日不幸得很,遭了父丧,我想请你到孟子那里问问,然后再办丧事。”
然友便到邹国,去问孟子。
孟子说:“好得很呀!父母的丧事,本应该自动地尽情竭心的。曾子说过:‘当他们在世的时候,依礼去奉侍;他们去世了,依礼去埋葬,依礼去祭祀,这可以说是尽孝了。’诸侯的礼节,我虽然不曾学习过,但也听说过。实行三年的丧礼,穿着粗布缉边的孝服,吃着稀粥,从天子一直到老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的。”
然友回国复命,太子便决定行三年的丧礼。滕国的父老官吏都不愿意,说道:“我们的宗国鲁国的历代君主没有实行过,我们历代的祖先也没有实行过,到你这一代便改变了祖先的做法,这是不应该的。而且志说过,‘丧礼祭礼一律依从祖宗的规矩。’道理就在于我们是从这一传统继承下来的。”
太子便对然友说:“我过去不曾搞过学问,只喜欢跑马舞剑。今日,我要实行三年之丧,父老们官吏们都对我不满,恐怕这一丧礼不能够使我尽情竭心,你再替我去问问孟子罢!”
然友又到邹国去问孟子。
孟子说:“嗯!这是不能够求于别人的。孔子说过,‘君主死了,太子把一切政务交给首相,喝着粥,面色深黑,就临孝子之位便哭,大小官吏没有人敢不悲哀,因为太子亲身带头的缘故。’在上位的有什么爱好,在下面的人一定爱好得更利害。君子的德好像风,小人的德好像草,风向哪边吹,草就向哪边倒。这一件事情完全决定于太子。”
然友向太子回报。
太子说:“对;这应当决定于我。”
于是太子居于丧庐中五月,不曾颁布过任何命令和禁令。官吏们同族们都很赞成,认为知礼。等待举行葬礼的时候,四方的人都来观礼,太子容色的悲惨,哭泣的哀痛,使来吊丧的人都非常满意。
5·3
滕文公问为国。
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①‘昼尔于茅②,宵尔索绹③;亟其乘屋④,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⑤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⑥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⑦也;助者,藉⑧也。龙子⑨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挍⑩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⑾米狠戾⑿,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⒀,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⒁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⒂。’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设为庠序学校⒃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⒄。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⒅。
“《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⒆。’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使毕战⒇问井地(21)。
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22)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23),谷禄(24)不平,是故暴污吏使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25)君子焉,将为(25)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26),圭田五十亩;馀夫二十五亩(27)。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译文】滕文公问孟子治理国家的事情。
孟子说:“关心人民是最为急迫的任务。《诗经》上说:‘白天割取茅草,晚上绞成绳索,赶紧修缮房屋,到时播种五谷。’人民有一个基本情况:有一定的产业收入的人才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没有一定的产业收入的人便不会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假若没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就会胡作非为违法乱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去加以处罚,这等于陷害。哪有仁爱的人坐了朝廷却做出陷害老百姓的事情的呢?所以贤明之君一定认真办事、节省用度、有礼貌地对待臣下、尤其是征收赋税要有一定的制度。阳虎曾经说过:‘要发财致富便不能仁爱,要仁爱便不能发财致富。’
“〔古代的税收制度大致如此:〕夏代每家五十亩地而行‘贡’法,商朝每家七十亩地而行‘助’法,周朝每家一百亩地而行‘彻’法。〔三种税制虽然不同,〕税率其实都是十分抽一。‘彻’是‘通’的意思,〔因为那是在不同情况的通盘计算下贯彻十分之一的税率;〕‘助’是借助的意思,〔因为要借助于人民的劳力来耕种公有土地。〕古代一位贤者龙子说过:‘田税最好是助法,最不好是贡法。’贡法是比较若干年的收成得一个定数。〔不分丰收和灾荒,都按这一定数来征收。〕丰收年成,到处是谷物,多征收一点也不算苛暴,却并不多收;灾荒年成,每家的收获量甚至还不够第二年肥田的用费,也非收满那一定数不可。一国的君主号称百姓的父
母,却使百姓整年地辛苦劳动,而结果是连养活爹娘都不能够,还得借高利贷来凑足纳税数字,终于一家的老小抛尸露骨于山沟之中,那么作为百姓父母的作用又在哪儿呢?做大官的人都有一定的田租收入,子孙相传,这一办法,滕国早就实行了,〔为什么百姓都不能有一定的田地收入呢?〕周朝的一篇诗上说:‘雨先下到公田里,然后再落到私田!’只有助法才有公有田,从这点看来,就是周朝,也是实行助法的。
“〔人民的生活有着落了,〕便要兴办‘庠,、‘序’、‘学’、‘校’来教育他们。‘庠,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陈列的意思,〔陈列实物以便实施实物教育〕。〔地方学校,〕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至于大学,三代都叫‘学’。那目的都是阐明并教导人民以人与人间的各种必然关系以及相关的各种行为准则。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行为准则,诸侯卿大夫士都明白了,小百姓自然会亲密地团结在一起。如果有圣王兴起,一定会来学习仿效,这样便做了圣王的老师了。
“《诗经》上又说:‘岐周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国运却充满着新气象。’这是赞美文王的诗句。你努力实行吧,也来使你的国家气象一新!”
滕文公使毕战向孟子问井田制。
孟子说:“你的君准备实行仁政,选择你来问我,你一定要好好干!实行仁政,一定要从划分整理田界开始。田界划分得不正确,井田的大小就不均匀,作为俸禄的田租收入也就不会公平合理,所以暴虐的君王以及贪官污吏一定要打乱正确的田间限界。田间限界正确了,分配人民以田地,制定官史的俸禄,都可以毫不费力地作出决定了。
滕国的土地狭小,却也得有官吏和劳动人民。没有官史,便没有人管理劳动人民;没有劳动人民,也没有人养活官吏。我建议:郊野用九分抽一的助法,城市用十分抽一的贡法。公卿以下的官吏一定有供祭祀的圭田,每家五十亩;如果他家还有剩馀的劳动力,便每一劳动力再给二十五亩。无论埋葬或者搬家,都不离开本乡本土。共一井田的各家,平日出入,互相友爱;防御盗贼,互相帮助;一有疾病,互相照顾,那末百姓之间便亲爱和睦了。办法是:每一方里的土地为一个井田,每一井田有九百亩,当中一百亩是公有田,以外八百亩分给八家作私有田。这八家共同来耕种公有田。先把公有田耕种完毕,再来料理私人的事务,这就是区别官吏与劳动人民的办法。这不过是一个大概,至于怎样去修饰调度,那就在于你的君和你本人了。”
5·4
有为神农之言①者许行②,自楚之滕,踵③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④。”
文公与之处。
其徒数十人,皆衣褐⑤,捆屦⑥,织席以为食。
陈良⑦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
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⑧而治。今也滕有
仓禀府库,则是厉⑨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识?”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⑩爨,以铁⑾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⑿皆取诸其宫⒀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⒁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⒂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⒃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⒄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⒅,瀹济⒆漯⒇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21),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后稷(22)教民稼穑,树艺五谷(23);五谷热而民人育。人之有(24)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25),则近于禽兽。圣人有(26)忧之,使契(27)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28)曰(29):‘劳之来之(30),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31)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32)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33)!’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34)不用于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35)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36)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37)以暴(38)之,皓皓(39)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鴃(40)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41),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42)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43)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44),或相什百(45),或相千万。子比(46)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4)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译文】有一位研究神农氏的学说的人叫许行的,从楚国到了滕国,亲自谒见滕文公,告诉他说:“我这个由远方来的人听说您实行仁政,希望得到一个住所,做您的百姓。”
文公给了他房屋。
他的门徒几十个,都穿着粗麻织成的衣服,以打草鞋织席子为生活。
陈良的门徒陈相和他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到了滕国,也对文公说:“听说您实行圣人的政治,那么,您也是圣人了。我愿意做圣人的百姓。”
陈相见了许行,非常高兴,完全抛弃以前的学说而向许行学习。
陈相来看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道:“滕君确实是个贤明的君主,虽然如此,但是也还不懂得真道理。贤人要和人民一道耕种,才吃;自己做饭,而且也要替百姓办事。如今滕国有储谷米的仓廪,存财物的府库,这是损害别人来奉养自己,又怎能叫做贤明呢?”
孟子说:“许子一定自己种庄稼才吃饭吗?”
陈良说:“对。”
“许子一定自己织布才穿衣吗?”
“不!许子只穿粗麻织成的衣服。”
“许子戴帽子吗?”
答道:“戴。”
孟子问:“戴什么帽子?”
答道:“戴白绸帽子。”
孟子问:“自己织的吗?”
答道:“不,用谷米换来的。”
孟子问:“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答道:“因为妨碍庄稼活。”
孟子问:“许子也用锅甑做饭,用铁器耕田吗?”
答道:“对。”
“自己做的吗?”
答道:“不,用谷米换来的。”
“农夫用谷米换取锅甑和农具,不能说是损害了瓦匠铁匠,那么,瓦匠铁匠用锅甑和农具来换取谷米,难道说是损害了农夫吗?而且许子为什么不亲自烧窑冶铁,做成各种器械,什么东西都储备在家中随时取用?为什么许子要这样那样一件件地和各种工匠做买卖?为什么许子这样不怕麻烦?”
陈相答道:“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不是一方面耕种一方面能同时干得了的。”
“那么,难道管理国家就能一方面耕种一方面又能同时干得了吗?〔可见必须分工。〕有官吏的工作,有小民的工作。只要是一个人,各种工匠的成品对他都是不可缺少的,如果一件件东西都要自己制造出来才去用它,这是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所以我说,有的人劳动脑力,有的人劳动体力;脑力劳动者统治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被统治者养活别人,统治者靠人养活,这是任何地方的共同原则。
“当尧的时候,天下还不安定,大水为灾,四处泛滥,草木密密麻麻地生长,鸟兽成群地繁殖,谷物却没有收成;飞鸟野兽危害人类,到处都是它们的脚迹。尧一个人为此忧虑,把舜选拔出来总领治理工作。舜命令伯益掌管火政,益便将山野沼泽地带的草木用烈火烧毁,使鸟兽逃跑隐藏。禹又疏浚九河,治理济水漯水,引流入海,挖掘汝水汉水,疏通淮水泗水,引导流入长江,中国才可以耕种。在这个时候,禹八年在外,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前都不进去,纵是想亲自种地,可能吗?
“后稷教导百姓种庄稼,栽培谷物。谷物成熟了,便可以养育百姓。人之所以为人,吃饱了,穿暖了,住得安逸了,如果没有教育,也和禽兽差不多。圣人又为此忧虑,便使契做司徒的官,主管教育。用关于人与人的关系的大道理以及行为准则来教养人民——父子之间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挚爱而有男女之别,老少之间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尧说道:‘督促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然后加以提携和教诲。’圣人的为百姓考虑如此周到而不倦,还有闲暇耕种吗?
“尧把得不着舜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着禹和皋陶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把自己的田地耕种得不好作为忧虑的,那是农夫。把钱财分给别人的叫做惠,把好的道理教给别人的叫做忠,替天下人民找到出色人才的便叫做仁。〔在我看来,〕把天下让给别人比较容易,替天下找到出色人才却困难些。所以孔子说:‘尧的做天子真是伟大!只有天最伟大,也只有尧能够效法天。尧的圣德广阔无边呀,竟使人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赞美他!舜也是了不得的天子!那么使人敬服地坐了天下,自己却不享受它,占有它!’尧舜的治理天下,难道不用心思吗?只是不用在庄稼上罢了。
“我只听说过用中国的一切来改变落后国家的,没有听说过用落后国家的一切来改变中国的。陈皇本是楚国的土著,却喜爱周公孔子的学说,由南而北到中国来学习,北方的读书人还没有人能够超过他的,他真是所谓豪杰之士啊!你们兄弟向他学习了几十年,他一死,竟完全背叛他!从前,孔子死了,〔他的门徒都给他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各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去,走进子贡住处作揖告别,相对而哭,都泣不成声,这才回去。子贡又回到墓地重新筑屋,独自住了三年,然后回去。过了些时,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有点像孔子,便想要用尊敬孔子之礼来尊敬他,勉强曾子同意。曾子说:‘不行;譬如曾经用江汉之水洗濯过,曾经在夏日的太阳里曝晒过,真是洁白得无以复加了。〔谁能再比得孔子呢?〕’如今许行这南方蛮子,说话怪腔怪调,也来指责我们祖先圣王之道,你们却背叛你们的老师去向他学,那和曾子的态度便相反了。〔譬如鸟〕,我只听说过飞出深暗山沟迁住高大树木的,没有听说过离开高大树木飞进深暗山沟的。鲁颂说过,‘攻击戎狄,痛惩荆舒。’〔楚国这样的国家,〕周公还要攻击它,你却向他学,这简直是越变越坏了。”
陈相说:“如果听从许子的学说,那就会做到市场上的物价一致,人人没有欺假。纵令打发小孩子去市场,也没有人来欺编他。布匹丝绸的长短一样,价钱便一样;麻线丝绵的轻重一样,价钱便一样;谷米的多少一样,价钱也一样;鞋的大小一样,价钱也一样。”
孟子说:“各种东西的品种质量不一致,这是自然的。〔它们的价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万倍;你要〔不分精粗优劣,〕一切使它们一致,只是扰乱天下罢了。好鞋和坏鞋一样价钱,人难道肯干吗?听从许子的学说,是率领大家走向虚伪,哪能够治理国家呢?”
5·5
墨者夷之①因徐辟②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③!”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④;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⑤;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⑥,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⑦。”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⑧。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⑨。其颡有沘⑩,睨而不视。夫沘也,非为人沘,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藟梩⑾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闲⑿曰:“命之⒀矣。”
【译文】墨家信徒夷之藉着徐辟的关系要求看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愿意接见,不过我现在病看,病好了,我打算去看他,他不必来!”
过了一些时候,又要求来看孟子。孟子说:“现在可以相见了。不过,不说直话,真理表现不出,我姑且说说直话吧。我听说夷子是墨家信徒,墨家的办理丧葬,以薄为合理,夷子也想用薄葬来改革天下,自然是认为不薄葬是不足贵的;但是他自己埋葬他的父母却相当丰厚,那便是拿他所轻贱所否定的东西对待他的父母亲了。”
徐子把这话告诉了夷子。
夷子说:“儒家的学说认为,古代的君王爱护百姓好像爱护婴儿一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以为他的意思是,人对人的爱并没有亲疏厚薄的区别,只是实行起来从父母亲开始罢了。〔那么,墨家的兼爱之说很有道理,而我的厚葬父母,也有着解说了。〕”
徐子又把这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夷子真正以为人们爱他的侄儿,和爱他邻人的婴儿是一样的吗?夷子不过抓住了这一点:婴儿在地上爬行,快要跌到井里去了,这自然不是婴儿自己的罪过。〔这时候,不管是谁的孩子,无论谁看见了,都会去救的,夷子以为这就是爱无次等,其实,这是人的恻隐之心。〕况且天生万物,只有一个根源,〔就人来说,只有父母,所以儒家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夷子却说有两个根源,〔因此认为我的父母和人的父母,没有分别,主张爱无差等。〕道理就在这里。大概上古曾经有不埋葬父母的人,父母死了,抬了他抛弃在山沟中。过了一些时候,经过那里,狐狸在吃着他,苍蝇蚊子在咀吮着他,那个人不禁额头上流着悔恨的汗,邪着眼睛望望,不敢正视。这一种流汗,不是流给别人看的,实是由于衷心的悔恨而在面貌上表达出来的,大概他也回家去取了锄头畚箕再把尸体埋葬了。埋葬尸体诚然是对的,那么,孝子仁人埋葬他的父一母,自然有他的道理了。”
徐子把这话告诉了夷子。夷子很为怅惘地停了一会,说道:“我懂得了。”
凡十章
6·1
陈代①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②,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③使王良④与嬖奚⑤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⑥,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⑦,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⑧。”我不贯⑨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⑩;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译文】陈代说:“不去谒见诸侯,似乎只是拘泥于小节吧;如今一去谒见诸侯,大呢,可以实行仁政,统一天下;小呢,可以改革局面,称霸中国。而且志上说:‘所屈折的譬如只有一尺,而所伸直的却有八尺了’,好像可以干一干。”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来召唤猎场管理员,管理员不去,景公便准备杀他。〔可是他并不因此而畏惧,曾经得到孔子的称赞。〕因为有志之士〔坚守节操,〕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山沟;勇敢的人〔见义而为,〕不怕丧失脑袋。孔子对于这一猎场管理员取他哪一点呢?就是取他不是自己所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他硬是不去。假定我竟不等待诸侯的招致便去,那又是怎样的呢?而且你说所屈折的只有一尺,所伸直的却有八尺,这完全是从利的观点来考虑的。如果专从利益来考虑,那么,所屈折的有八尺,所伸直的却只一尺,也有利益,也可以干干么?从前,赵简子命令王良替他的宠幸小臣叫奚的驾车去打猎,整天打不着一只鸟。奚向简子回报说:‘王良是个拙劣的驾车人。’有人便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希望再来一次。’奚被勉强之后才肯,一个早晨便打中十只鸟。便又回报说:‘王良是一个高明的驾车人呀。’赵简子说:‘那么,我就叫他专门替你驾车。’便同王良说,王良不肯,说道:‘我给他依规矩奔驰,整天打不着一只;我给他违背规矩驾车,一个早晨便打中了十只。可是《诗经》说过,“按照规矩而奔驰,箭一放出便破的。”我不习惯于替小人来驾车,这差事我不能担任。’驾车人尚且以同坏的射手合作为可耻,这种合作得到禽兽纵是堆集如山,也不肯干。假定我们先屈辱自己的志向和主张而追随诸侯,那又是为什么呢?而且你错了,自己不正直的人从来没有能够使别人正直的。”
6·2
景春①曰:“公孙衍②、张仪③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④。”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⑤;女子之嫁也,母命之⑥,往送之门⑦,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⑧;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译文】景春说:“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发脾气,诸侯便都害怕;安静下来,天下便太平无战事。”
论子说:“这个怎能叫做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吗?男子举行加冠礼的时候,父亲给以训导;女子出嫁的时候,母亲给以训导,送她到门口,告诫她说:‘到了你家里,一定要恭敬,一定要警惕,不要违背丈夫。’以顺从为最大原则的,这是妇女之道。〔至于男子,〕应住在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仁——里,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礼——上,走着天下最光明大路——义;得志的时候,偕同百姓循看大道前进;不得志的时候,也独自坚持自己的原则,富贵不能乱我之心,贫贱不能变我之志,威武不能屈我之节,这样才叫做大丈夫。”
6·3
周霄①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②如也,出疆必载质③。’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④:‘诸侯耕助⑤以供粢盛⑥;夫人蚕缫⑦,以为衣服⑧。牺牲不成⑨,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⑩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⑾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⑿。”
【译文】周霄问道:“古代的君子做官吗?”
孟子答道:“做官。《传记》上说,‘孔子要是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就非常焦急,离开一个国家,一定带着准备和别国君主初次相见的礼物。’公明仪也说过,‘古代的人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就要去安慰他,给以同情。’”
周霄便问:“三个月没有找到君主便去安慰他,不也太急了些吗?”
孟子答道:“士的失掉了官位,正好像诸侯的失掉了国家。礼上说过,‘诸侯亲自参加耕种,就是用来供给祭品;夫人亲自养蚕缫丝,就是用来供给祭服。牛羊不肥壮,谷物不洁净,祭服不具备,不敢用来祭祀。士若没有〔供给祭祀的〕田地,那也不能祭祀。’牛羊、祭具、祭服不具备,不敢用来祭祀,也就不能举行宴会,那不也应该去安慰他吗?”
周霄又问:“离开国界一定带着见面的礼物,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道:“士的做官,就好像农民的耕田;农民难道因为离开国界便舍弃他的农具吗?”
周霄说:“魏国也是一个有官可做的国家,我却不曾听说过找官位是这样的急迫的。找官位既这样的急迫,君子却不轻易做官,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男孩子一生下来,父母便希望给他找妻室;女孩子一生下来,父母便希望给他找婆家。爹娘这样的心情,个个都有。但是,若是不等待爹娘开口,不经过媒人介绍,自已便钻洞钻门缝来互相窥望,爬过墙去私会,那么,爹娘和社会人士都会轻视他。古代的人不是不想做官,但是又讨厌不经合乎礼义的道路来找官做。不经合乎礼义的道路的,正和男女的钻洞钻门缝一样的呢。”
6·4
彭更①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②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③补不足,则农有馀粟,女有馀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④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⑤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⑥,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译文】彭更问道:“跟随的车辆几十,跟随的人几百,由这一国吃到那一国,〔您这样做,〕不也太过分了吗?”
孟子答道:“如果不合理,就一筐饭也不可以接受;如果合理,舜接受了尧的天下,都不以为过分——你以为过分了吗?”
彭更说:“不是这样说,〔我以为〕读书人不工作,吃白饭,是不可以的。”
孟子说:“你如果不互通各人的成果,交换各行业的产品,用多馀的来弥补不够的,就会使农民有多馀的米,〔别人得不着吃;〕妇女有多馀的布,〔别人得不着穿;〕如果能互通有无,那么,木匠车工都能够从你那里得着吃的。假定这里有个人,在家孝顺父母,出外尊敬长辈;严守着古代圣王的礼法道义,用来培养后代的学者,却不能从你这里得着吃的;那么,你为什么尊贵木匠车工,却轻视仁义之士呢?”
彭更说:“木匠车工,他们的动机本是谋饭吃;君子的研究学术,推行王道,那动机也是弄到吃的吗?”
孟子说:“你为什么要论动机呢?他们对你有功绩,可以给以吃的,便给以吃的了。而且,你还是论动机而给以吃的呢?还是论功绩而给以吃的呢?”
彭更说:“论动机。”
孟子说:“这里有个匠人,把屋瓦打碎,在新刷的墙壁上乱画,他的动机也是为着弄到吃的,你给他吃的吗?”
彭更说:“不。”
孟子说:“那么,你不是论动机,是论功绩的了。”
6·5
万章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②,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③,与葛④为邻,葛伯放⑤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⑥。’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⑦,’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⑧不惟⑨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⑩,绍我周王见休⑾,惟臣附于大邑周⑿。’其君子实玄黄于筐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⒀曰:‘我武惟扬,侵于⒁之疆,则取于⒁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译文】万章问道:“宋是个小国家,如今想实行仁政,齐楚两个大国却因此讨厌,而出兵攻击它,怎么办呢?”
孟子道:“汤居住在亳地,同葛国为邻国,葛伯放肆得很,不守礼法,不祭祀鬼神。汤着人去问,‘为什么不祭祀?’答道:‘没有牛羊做祭品。’汤便给他以牛羊。葛伯把牛羊吃了,却不用来祭祀。汤又着人去问,‘为什么不祭祀?’答道:‘没有谷米做祭物。’汤便着亳地百姓去替他们耕种,老弱的人给耕田的人去送饭。葛伯却带领着他的百姓拦住那些拿着酒菜好饭的送饭者进行抢夺,不肯交出来的便杀掉他。有一个小孩去送饭和肉,葛伯竟把他杀掉了,抢去他的饭和肉。书上说:‘葛伯仇视送饭者’,正是这个意思。汤就为着这一小孩的被杀来讨伐葛伯,天下的人都说:‘汤不是贪图天下的财富,是为老百姓报仇。’汤的作战,便从葛国开始,出征十一次,没有能抗拒他的。向东方出征,西方的人便不高兴;向南方出征,北方的人便不高兴,说道:‘为什么不先打我们这里?’老百姓的盼望他,正和大干旱年岁盼望雨水一样。〔作战的时候,〕做买卖的不曾停止过,锄地的不曾躲避过,杀掉那暴虐的君主,安慰那可怜的百姓,这也和及时的雨水落下来一样,老百姓非常高兴。书也说过:‘等待我的王!王来了我们便不再受罪了!'又说:‘攸国不服,周王便东行讨伐,来安定那些男男女女,他们也把黑色和黄色的捆好了的绸帛放在筐子里,请求介绍和周王相见,得到光荣,作大周国的臣民。’这说明了周朝初年东征攸国的情况,官员们把那黑色和黄色的束帛装满筐子来迎接官员,老百姓便用竹筐盛饭,用壶盛酒浆来迎接士兵,可见得周王的出师只是把老百姓从水火之中拯救出来,而杀掉那残暴的君主罢了。《泰誓》上说:‘我们的威武要发扬,攻到邘国的疆土上,杀掉那残暴的君王,还有一些该死的都得砍光,这样的功绩比汤还辉煌。’不实行仁政便罢了;如果实行王政,天下的人都抬起头盼望着,要拥护他来做君王;齐国楚国纵是强大,怕什么呢?”
6·6
孟子谓戴不胜①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②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③之闲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④如宋王何?”
【译文】孟子对戴不胜说:“你想你的君王学好吗?我明白告诉你。这里有位楚国的官员,希望他的儿子会说齐国话,那么,找齐国人来教呢?还是找楚国人来教呢?”
答道:“找齐国人来教。”
孟子说:“一个齐国人教他,却有许多楚国人在打扰,纵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齐国话,那是做不到的;假若带领他在临淄庄街岳里的闹市,住上几年,纵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楚国话,也是做不到的。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要他住在王宫中。如果在王宫中的年龄大的小的,地位低的高的,都是好人,那王同谁干出坏事来呢?如果在王宫中的,年龄大的小的、地位低的高的,都不是好人,那王又同谁干出好事来呢?一个薛居州能把宋王怎么样呢?”
6·7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①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②,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③而恶无礼,大夫④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⑤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⑥,病于夏畦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⑧。’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己矣。”
【译文】公孙丑问道:“不主动地去谒见诸侯,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在古代,〔一个人〕如果不是诸侯的臣属,便不去谒见。〔从前魏文侯去看段干木,〕段干木却跳过墙躲开了;〔鲁穆公去看泄柳,〕泄柳关着大门不加接待,这都做得过分;如果逼着要见,也就可以相见。阳货想要孔子来看他,又不愿自己失礼,〔迳行召唤。有这一条礼节,〕大夫对士有所赏赐,当时士如果不在家,不能亲自接受拜谢,便得再亲自去大夫家里答谢。因此阳货探听到孔子外出的时候,给他送去一个蒸小猪;孔子也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才去答谢。在这个时候,阳货若是〔不耍花招,〕先去看孔子,孔子哪会不去看他?曾子说:‘竦起两肩,做着讨好的笑脸,这比夏天在菜地里工作还要累。’子路说:‘分明不愿意同这个人来谈,却勉强和他说话,脸上又表现出惭愧的颜色,这种人,我是不赞成的。’从这里看来,君子怎样来培养自己的品德节操,就可以知道了。”
6,8
戴盈之①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②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③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译文】戴盈之说:“税率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和商品的赋税,今年还办不到,预备先减轻一些,等到明年,然后完全实行,怎么样?”
孟子说:“现在有一个人每天偷邻人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这不是正派人的行为。’他便说:‘预备减少一些,先每一个月偷一只,等到明年,然后完全不偷。’-——如果晓得这种行为不合道理,便赶快停止算了,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
6·9
公都子①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②。《书》曰:‘洚水警余③。’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④;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⑤,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⑥,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⑦,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者,武王烈!佑启我后人,成以正无缺⑧。’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⑨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⑩横议,杨朱⑾、墨翟⑿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⒀先圣之道,距扬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⒁。’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译文】公都子说:“别人都说您喜欢辩论,请问,为什么呢?”
孟子说:“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能不辩论呀。人类社会产生很久了,太平一时,又乱一时。当唐尧的时候,大水横流,到处泛鉴,大地上成为蛇和龙的居处,人们无处安身;低地的人在树上搭巢,高地的人便打相连的洞穴。《尚书》说:‘洚水警诫我们。’洚水是什么呢?就是洪水。命令禹来治理。禹疏通河道,使水都流到大海里,把蛇和龙赶到草泽妻,水顺着河牀流动,长江、淮河、黄河、汉水便是这样。危险既已消除,害人的鸟兽也没有了,人才能够在平原居住。
“尧舜死了以后,圣人之道逐渐衰落,残暴君主不断出现,他们毁坏民居来做深池,使百姓无地安身;破坏农田来做园林,使百姓不能得到衣服和食物;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随之兴起,园林、深池、草泽多了起来,禽兽也就来了。到商纣的时候,天下又大乱。周公辅助武王,把纣王杀了,又讨伐奄国,三年之后又把奄君杀掉了,并把飞廉赶到海边,也加以杀戮,被灭的国家一共五十个,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赶到远方,天下的百姓非常高兴。《尚书》说过:‘文王的谋略多么光明!武王的功烈多么伟大!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后代,使大家都正确而没有缺点。’
“太平之世和仁义之道又逐渐衰微,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又起来了,有臣子杀死君王的,也有儿子杀死父亲的。孔子深为忧虑,著作了春秋一部历史书。著作历史,〔有所赞扬和指谪,〕这本来是天子的职权,〔孔子不得已而做了。〕所以孔子说:‘了解我的,怕就在于春秋这部著作吧!责骂我的,也怕就在于春秋这部著作吧!’
“〔自那以后〕圣王也不再出现,诸侯无所忌惮,一般士人也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天下,于是所有的主张不属于杨朱派,便属于墨翟派。杨派主张个人第一,这便否定对君上的尽忠,就是目无君上;墨派主张天下同仁,不分亲疏,这便将否定对父亲的尽孝,就是目无父母。目无君上,目无父母,那就成了禽兽了。公明仪说过,‘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但是,老百姓脸上有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尸体,这就是率领着禽兽来吃人。’杨朱、墨翟的学说不消灭,孔子的学说就无法发扬,这便是荒谬的学说欺骗了百姓,而阻塞了仁义的道路。仁义的道路被阻塞,也就等于率领禽兽来吃人,人与人也将互相残杀。我因而深为忧虑,便出来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反对杨墨的学说,驳斥错误的言论,使发表荒谬议论的人不能抬头。那种荒谬的学说,从心里产生出来,便会危害工作;危害了工作,也就危害了政治。即使圣人再度兴起,也会同意我这番话的。
“从前大禹制服了洪水,天下才得着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百姓才得着安宁;孔子著作了春秋,叛乱的臣子、不孝的儿子才有所害怕。诗说过,‘攻击戎狄,痛惩荆舒,就没有人敢于抗拒我。’像杨墨这样目无君上目无父母的人,正是周公所要惩罚的。我也要端正人心,消灭邪说,反对偏激的行为,驳斥荒唐的言论来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事业,难道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能不辩论的呀。能够以言论来反对杨墨的,也就是圣人的门徒了。”
6·10
匡章①曰:“陈仲子②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陆②,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④,匍匐往,将食⑤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⑥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⑦。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⑧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⑨,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⑩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⑾兄离母,处于于陆。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䳘⑿者,己频顣⒀曰:‘恶用是鶃鶃⒁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䳘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译文】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真是一个廉洁的人吗?住在於陵地方,三天没有吃东西,耳朵没有了听觉,眼睛没有了视觉。井上有个李子,金龟子已经吃掉了大半,他爬着去,拿来吃,吞了三口,耳朵才有了听觉,眼睛才有了视觉。”
孟子说:“在齐国人士中间,我一定把仲子看作大拇指。但是,他怎能叫做廉洁?要推广仲子的所作所为,那只有把人变成蚯蚓之后才能办到。蚯蚓,在地面上便吃干土,在地面下便喝泉水。〔真是廉洁之至,无求于人。仲子还不能和它比。为什么呢?〕他所住的房屋,是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所建筑的呢?还是像盗跖那样的强盗所建筑的呢?他所吃的谷米,是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所种植的呢?还是像盗跖那样的强盗种植的呢?这个还是不知道的。”
匡章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亲自编草鞋,他妻子绩麻练麻,交换来的,〔这就行了。〕”
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宗族大家,享有世代相传的禄田。他哥哥陈戴,从盖邑收入的俸禄便有几万石之多。他却以他哥哥的俸禄为不义之物,不去吃它;以他哥哥的房屋为不义之产,不去住它。避开哥哥,离开母亲,住在於陵地方。有一天回到家里,恰巧有一个人送给了他哥哥一只活鹅,他皱着眉头说:‘要这种呃呃叫的东西做什么呢?’过了些时,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了。恰巧他哥哥从外面回来,便说:‘这就是那呃呃叫的东西的肉呀。’他便跑出门去,呕了出来。母亲的食物不吃,却吃妻子的;哥哥的房屋不住,却住在於陵,这还能算是推广廉洁之义到了顶点吗?像仲子这样的行为,如果要推广到顶点,只有把人变成蚯蚓之后才能够呀。”
凡二十八章
7·1
孟子曰:“离娄①之明、公输子②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③之聪,不以六律④,不能正五音⑤;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⑥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⑦。’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⑧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⑨,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⑩,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⑾,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⑿。’泄泄犹杳杳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⒀先王之道者,犹杳杳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⒁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译文】孟子说:“就是有离娄的目力,公输般的技巧,如果不用圆规和曲尺,也不能正确地画出方形和圆形;就是有师旷审音的耳力,如果不用六律,便不能校正五音;就是有尧舜之道,如果不行仁政,也不能管理好天下。现在有些诸侯,虽有仁爱的心肠和仁爱的声誉,但老百姓却受不到他的恩泽,他的政治也不能成为后代的模范的,就是因为不去实行前代圣王之道的缘故。所以说,光有好心,不足以治理政治;光有好法,好法自己也动作不起来;〔好心和好法必须配合而行。〕《诗经》说过,‘不要偏差,不要遗忘,一切都依循传统的规章。’依循前代圣王的法度而犯错误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圣人既已用尽了目力,又用圆规、曲尺、水准器、绳墨,来造作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那些东西便用之不尽了;圣人既已用尽了耳力,又用六律来校正五音,各种音阶也就运用无穷了;圣人既已用尽了脑力,又实行仁政,那么,仁德便遍盖于天下了。所以说,筑高台一定要凭藉山陵,挖深池一定要凭藉沼泽;如果管理政治不凭藉前代圣王之道,能说是聪明吗?因此,只有仁人应该处于统治地位。不仁的人而处于统治地位,就会把他的罪恶传播给群众。在上的没有道德轨范,在下的没有法律制度,朝廷不相信道义,工匠不相信尺度,官吏触犯义理,百姓触犯刑法,国家还能生存的,那真太侥幸了。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备不充足,不是国家的灾难;田野没开辟,经济不富裕,不是国家的祸害;如果在上的人没有礼义,在下的人没有教育,违法乱纪的人都起来了,国家的灭亡也就快了。《诗经》上说,‘上天正在动,不要这样喋喋多言!’事奉君上不合义,进退不合礼,说话便诋毁前代圣人之道,这样就是‘喋喋多言’。所以说,用仁政来要求君主才叫做‘恭’;向君主讲说仁义,堵塞异端,这才叫‘敬’;如果认为君主不能为善,这便是‘贼’。”
7·2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①也;圣人,人伦之至①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②,则身弑国亡;不甚②,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③,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④。’此之谓也。”
【译文】孟子说:“圆规和曲尺是方圆的标准,圣人是做人的标准。作为君主,就要尽君主之道;作为臣子,就要尽臣子之道。两种,只要都取法尧和舜便行了。不用舜服事尧的态度和方法来服事君主,便是对他君主的不恭敬;不用尧治理百姓的态度和方法来治理百姓,便是对百姓的残害。孔子说:‘治理国家的方法有两种,行仁政和不行仁政罢了。’暴虐百姓太厉害,本身就会被杀,国家会被灭亡;不太厉害,本身也会危险,国力会被削弱,死了的谥号叫做‘幽’,叫做‘厉’,纵使他有孝子顺孙,经历一百代也是更改不了的。《诗经》说过:‘殷商有一面离它不远的镜子,就是前一代的夏朝。’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7·3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①;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②酒。”
【译文】孟子说:“夏、商、周三代的获得天下是由于仁,他们的丧失天下是由于不仁。国家的兴起和衰败、生存和灭亡也是这个道理。天子如果不仁,便不能保持他的天下;诸侯如果不仁,便不能保持他的国家;卿大夫如果不仁,便不能保持他的祖庙;士人和老百姓如果不仁,便不能保全自己的身体。现在有些人害怕死亡,却乐于不仁,这好比害怕醉却偏要喝酒一样。”
7·4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①;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译文】孟子说:“我爱别人,可是别人不亲近我,那得反问自己,自己的仁爱还不够吗?我管理别人,可是没管好,那得反问自己,自己的智慧和知识还不够吗?我有礼貌地对待别人,可是得不到相应的回答,那得反问自己,自己的恭敬还不够吗?任何行为如果没得到预期的效果便得反躬自责,自己的确端正了,天下的人自会归向他。《诗经》说过:‘与天意相配的周朝万岁呀!幸福都得自己寻求。’”
7·5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①,家之本在身。”
【译文】孟子说:“大家有句口头话,都这么说,‘天下国家。’可见天下的基础是国,国的基础是家,而家的基础则是个人。”
7·6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①。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译文】孟子说:“搞政治并不难,只要不得罪那些有影响的贤明的卿大夫就行了。因为他们所敬慕的,一国的人都会敬慕;一国人所敬慕的,天下的人都会敬慕,因此德教就可以浩浩荡荡地洋溢于天下。”
7·7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①,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②。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③:‘商之孙子,其丽④不亿⑤。上帝既命,侯⑥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⑦敏,祼⑧将⑨于京⑩。’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⑾。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⑿?’”
【译文】孟子说:“政治清明的时候,道德不高的人为道德高的人所役使,不太贤能的人为非常贤能的人所役使;政治黑暗的时候,力量小的为力量大的所役使,弱的为强的所役使。这两种情况,都是由天决定的。顺从天的生存,违背天的灭亡。齐景公曾经说过:‘既然不能命令别人,又不接受别人的命令,只是绝路一条。’因此流着眼泪把女儿嫁到吴国去。如今弱小国家以强大国家为师,却以接受命令为耻,这好比学生以接受老师的命令为耻一样。如果真以为耻,最好以文王为师。以文王为师,强大国家只需要五年,较小国家也只需要七年,一定可以得到天下的政治权力。《诗经》说过,‘商代的子孙,数目何止十万。上帝既已授命于文王,他们便都为周朝的臣下。他们都为周朝的臣下,可见天意没有一定。殷代的臣子也都漂亮聪明,执行灌酒的礼节助祭于周京。’孔子也说过,‘仁德的力量,是不能拿人多人少来计算的。君主如果爱好仁,天下就不会有敌手。’如今一些诸侯想要天下没有敌手,却又不行仁政,这好比苦热的人不肯洗操一样。《诗经》说过:‘谁不能以炎热为苦,却不去沐浴?'”
7·8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①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②;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擢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③。’此之谓也。”
【译文】孟子说:“不仁的人难道可以同他商议吗?他们眼见别人的危险,无动于中;利用别人的灾难来取利;把荒淫暴虐这些足以导致亡国败家的事情当作快乐来追求。不仁的人如果还可以同他商议,那怎么会发生亡国败家的事情呢?从前有个小孩歌唱道:“沧浪的水清呀,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浊呀,可以洗我的两脚。’孔子说:‘学生们听着!水清就洗帽缨,水浊就洗脚,这都是由水本身决定的。’所以人必先有自取侮辱的行为,别人才侮辱他;家必先有自取毁坏的因素,别人才毁坏他;国必先有自取讨伐的原因,别人才讨伐它。《尚书》太甲篇说过:‘天给造作的罪孽还可以逃开;自己给作的罪孽,逃也逃不了。’正是这个意思。”
7·9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①,所恶勿施,尔也②。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扩③也。故为渊驱④鱼者,獭也;为丛驱爵⑤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⑥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⑦。’此之谓也。”
【译文】孟子说:“桀和纣的丧失天下,是由于失去了百姓的支持;他们的失去百姓的支持,是由于失去了民心。获得天下有方法:获得了百姓的支持,便获得天下了;获得百姓的支持有方法:获得了民心,便获得百姓的支持了;获得民心也有方法:他们所希望的,替他们聚积起来;他们所厌恶的,不要加在他们头上,如此罢了。百姓向仁德仁政归附,正好比水的向下流、兽的向旷野奔走一样。所以替深池把鱼赶来的是水獭,替森林把鸟雀赶来的是鹞鹰,替商汤、周武把百姓赶来的是夏桀和殷纣。现在的诸侯如果有好仁的人,那其他诸侯都会替他把百姓赶来了。纵使不想统一天下,也是做不到的。但是今天这些希望统一天下的人,譬如害了七年的病要用三年的陈艾来医治,如果平常不积蓄,终身都得不到。如果无意于仁政,终身都会受忧受辱,以至于死亡。《诗经》说过,‘那如何能办得好,不过相率落水灭顶罢了。’也正是这个意思。”
7·10
孟子曰:“自暴①者,不可与有言②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②也。言非③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译文】孟子说:“自己残害自己的人,不能和他谈出有价值的言语;自己抛弃自己的人,不能和他做出有价值的事业。出言破坏礼义,这便叫做自己残害自己;自己认为不能以仁居心,不能由义而行,这便叫做自己抛弃自己。仁是人类最安适的住宅;义是人类最正确的道路。把最安适的住宅空着不去住,把最正确的道路舍弃不去走,可悲得很呀!”
7·11
孟子曰:“道在迩①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译文】孟子说:“道在近处却往远处求,事情本容易却往难处做——只要各人亲爱自己的双亲,尊敬自己的长辈,天下就太平了。”
7·12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①,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译文】孟子说:“职位卑下,又得不着上级的信任,是不能够把百姓治理好的。要得到上级的信任有方法,〔首先要得到朋友的信任,〕若是得不着朋友信任,也就得不着上级的信任了。要使朋友相信有方法,〔首先要得到父母的欢心,〕若是侍奉父母而不能使父母高兴,朋友也就不相信了。要使父母高兴有方法,〔首先要诚心诚意,〕若是反躬自问,心意不诚,也就不能使父母高兴了。要使自己诚心诚意也有方法,〔首先要明白什么是善,〕若是不明白什么是善,也就不能使自己诚心诚意了。所以诚是自然的规律;追求诚是做人的规律。极端诚心而不能使别人感动的,是天下不曾有过的事;不诚心没有能感动别人的。”
7·13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①,闻文王作,兴②曰:‘盍归乎来③!吾闻西伯④善养老者。’太公辟纣⑤,居东海之滨⑥,闻文王作,兴②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⑦,必为政于天下矣。”
【译文】孟子说:“伯夷避开纣王,住在北海海边,听说文王兴起来了,便说:‘何不到西伯那里去呢!我听说他是善于养老的人。’姜太公避开纣王,住在东海海边,听说文王兴起来了,便说:‘何不到西伯那里去呢!我听说他是善于养老的人。伯夷和太公两位老人,是天下最有声望的老人,都归于西伯,这等于天下的父亲归于西伯了。天下的父亲都去了,他们儿子还有哪里可去呢?如果诸侯中间有实行文王的政治的,顶多七年,就一定能掌握天下的政权了。”
7·14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①。’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②,连诸侯③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④者次之。”
【译文】孟子说:“冉求做季康子的总管,不能改变他的行为,反而把田赋增加了一倍。孔子说:‘冉求不是我的学生,你们大张旗鼓地攻击他都可以。’从这里看来,君主不实行仁政,反而去帮助他聚敛财富的人,都是被孔子所唾弃的,何况替那不仁的君主努力作战的人呢?〔这些人〕为争夺土地而战,杀死的人遍野;为争夺城池而战,杀死的人满城,这就是带领土地来吃人肉,死刑都不足以赎出他们的罪过。所以好战的人应该受最重的刑罚,从事合从连横的人该受次一等的刑罚,〔为了增加赋税使百姓〕开垦草莽尽地力的人该受再次一等的刑罚。”
7·15
孟子曰:“存①乎人者,莫良于眸子②。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③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④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⑤哉?”
【译文】孟子说:“观察一个人,再没比观察他的眼睛更好了。因为眼睛不能遮盖一个人的丑恶。心正,眼睛就明亮;心不正,眼睛就昏暗。听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注意观察他的眼睛,这人的善恶又能往哪里隐藏呢?”
7·16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
【译文】孟子说:“恭敬别人的人不会侮辱别人,自己节俭的人不会掠夺别人。有些诸侯,一味侮辱别人,掠夺别人,只怕别人不顺从自己,那如何能做到恭敬和节俭?恭敬和节俭这两种品德难道是可以光凭好听的声音和笑脸做得出来的吗?”
7·17
淳于髡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狠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②也。”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译文】淳于髡问:“男女之间,不亲手递接东西,这是礼制吗?”
孟子答道:“是礼制。”
髡说:“那么,假若嫂嫂掉在水里,用手去拉她吗?”
孟子说:“嫂嫂掉在水专,不去拉她,这简直是豺狠。男女之间不亲手递接,这是正常的礼制;嫂嫂掉在水要,用手去拉她,这是变通的办法。”
髡说:“现在天下的人都掉在水里了,您不去救援,又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说:“天下的人都掉在水里了,要用‘道’去救援;嫂嫂掉在水里了,用手去救援——你难道要我用手去救援天下的人吗?”
7·18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①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②莫大焉。”
【译文】公孙丑问:“君子不亲自教育儿子,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由于情势行不通。教育一定要用正理正道,用正理正道而无效,跟着来的就是忿怒。一忿怒,那反而伤感情了。〔儿子会这么说,〕‘您拿正理正道教我,您的所作所为却不出于正理正道。’那就是父子间互相伤感情了。父子间互相伤感情,便很不好。古时候互相交换儿子来教育,使父子间不因求好而相责备。求其好而相责备,就会使父子间发生隔阂,父子间一有隔阂,那是最为不好的事。”
7·19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皙①,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馀,必曰,‘有。’曾皙死,曾元②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馀,曰,‘亡矣。’——将以复进也③。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译文】孟子说:“侍奉谁最重要?侍奉父母最重要。守护什么最重要?守护自己〔不使陷于不义〕最重要。自己的品质节操无所失,又能侍奉父母的,我听说过;自己的品质节操已经陷于不义了,却能够侍奉父母的,我没有听说过。侍奉的事都应该做,但是,侍奉父母是根本;守护的事都应该做,但是,守护自己的品质节操是根本。从前曾子奉养他的父亲曾皙,每餐一定都有酒有肉;彻除的时候,一定要问,剩下的给谁;曾皙若问还有剩馀吗,一定答道,‘有。’曾皙死了,曾元养曾子,也一定有酒有肉;彻除的时候,便不问剩下的给谁了;曾子若问还有剩馀吗,便说,‘没有了。’意思是留下预备以后进用。这个叫做口体之养。至于曾子的对父亲,才可以叫做顺从亲意之养。侍奉父母做到像曾子那样就可以了。”
7·20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①也,政不足闲②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译文】孟子说:“那些当政的小人不值得去谴责,他们的政治也不值得去非议;只有大人才能够纠正君主的不正确思想。君主仁,没有人不仁;君主义,没有人不义;君主正,没有人不正。一把君主端正了,国家也就安定了。”
7·21
孟子曰:“有不虞①之誉,有求全之毁。”
【译文】孟子说:“有意料不到的赞扬,也有过于苛求的诋毁。”
7·22
孟子曰:“人之易①其言也,无责耳矣②。”
【译文】孟子说:“人把什么话都轻易地说出口,那便不足责备了。”
7·23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译文】孟子说:“人的毛病在于喜欢做别人的老师。”
7·24
乐正子从于子敖①之齐。
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
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
曰:“子来几日矣?”
曰:“昔者②。”
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曰:“舍馆③未定。”
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
曰:“克有罪。”
【译文】乐正子跟随着王子敖到了齐国。
乐正子去见孟子。孟子问:“你也来看我吗?”
乐正子答道:“老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
孟子问:“你来了几天了?”
答道:“昨天。”
孟子说:“昨天,那么,我说这样的话不也应该吗?”
乐正子说:“住所没有找好。”
孟子说:“你听说过,要住所找好了才来求见长辈吗?”
乐正子说:“我错了。”
7·25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哺啜①也。
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饰啜也。”
【译文】孟子对乐正子说:“你跟随着王子敖来,只是为着饮食罢
了。我没想到你学习古人的大道,却竟是为着饮食。”
7·26
孟子曰:“不孝有三①,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译文】孟子说:“不孝顺父母的事有三种,其中以没有子孙为最大。舜不先禀告父母就娶妻,为的是怕没有子孙,〔因为先禀告,妻就会娶不成〕因此君子认为他虽没有禀告,实际上同禀告了一样。”
7·27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译文】孟子说:“仁的主要内容是侍奉父母;义的主要内容是顺从兄长;智的主要内容是明白这两者的道理而坚持下去;礼的主要内容是对这两者既能合宜地加以调节,又能适当地加以修饰;乐的主要内容是从这两者中得到快乐,快乐就会发生了;快乐一发生就无法休止,无法休止就会不知不觉地手舞足蹈起来了。”
7·28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①厎豫②,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译文】孟子说:“天下的人都非常悦服我,而且都将归附我,把这情况看成草芥一样,只有舜是如此的。不能得到父母的欢心,不可以做人;不能顺从父母的旨意,不能做儿子。舜竭尽一切心力来侍奉父母,结果他父亲瞽瞍变得高兴了;瞽瞍高兴了,天下的风俗因此转移;瞽瞍高兴了,天下的父子的伦常也由此确定了,这便叫做大孝。”
凡三十三章
8·1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①,迁于负夏①,卒于鸣条①,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②,卒于毕郢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馀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馀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④,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译文】孟子说:“舜出生在诸冯,迁居到负夏,死在鸣条,则是东方人。文王生在岐周,死在毕郢,则是西方人。两地相隔一千多里,时代相距一千多年,得意时在中国的所作所为,几乎一模一样,古代的圣人和后代的圣人,他们的道路是相同的。”
8·2
子产①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②济人于溱洧③。孟子曰:“惠④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⑤,徒杠成;十二月,舆梁⑥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⑦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译文】子产治理郑国的政治,用所乘的车辆帮助别人渡过溱水和洧水。孟子议论这事道:“这只是小恩小惠,他并不懂得政治。如果十一月修成走人的桥;十二月修成走车的桥,百姓就不会再为渡河发愁了。君子只要把政治搞好,他一出外,鸣锣开道都可以,哪要能够一个一个地帮助别人渡河呢?如果搞政治的人,一个一个地去讨人欢心,时间也就会太不够用了。”
8·3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①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儸。”
王曰:“礼,为旧君有服②,何如斯可为服矣?”
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③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④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
【译文】孟子告诉齐宣王说:“君主把臣下看待为自己的手脚,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自己的腹心;君主把臣下看待为狗马,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一般人;君主把臣下看待为泥土草芥,那臣下就会把君主看待为仇敌。”
王说:“礼制规定,已经离职的臣下对过去的君主还得服一定的孝服,君主怎样对待臣下,臣下才会为他服孝呢?”
孟子说:“谏,他接受照做了;建议,他听从了;政治上的恩惠下达到老百姓;有什么事故不得不离开,那君主一定打发人引导他离开国境,并且先派人到他要去的那一地方作一番布置;离开了三年还不回来,才收回他的土地房屋。这个叫做三有礼。这样做,臣下就会为他服孝了。如今做臣下,劝谏,不被接受;建议,不被听从;政治上的恩惠到不了百姓;有什么事故不得不离开,那君还把他捆绑起来;他去到一个地方,还想方设法使他穷困万分;离开那一天,就收回他的土地房屋。这个叫做仇敌。对仇敌样的旧君,臣下还服什么孝呢?”
8·4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译文】孟子说:“士人没有罪,被杀掉,那么大夫便可以离开;百姓没有罪,被人杀戮,那么,士人便可以搬走。”
8·5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译文】孟子说:“君主若仁,便没有人不仁;君主若义,便没有人不义。”
8·6
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译文】孟子说:“似是而非的礼,似是而非的义,有德行的人是不干的。”
8·7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①,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②。”
【译文】孟子说:“道德品质很好的人来教育薰陶那道德品质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来教育薰陶那没有才能的人,所以每人都喜欢有个好父兄。如果道德品质很好的人,不去教育薰陶那些道德品质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不去教育薰陶那些没有才能的人,那么,那所谓好,所谓不好,他们中间的距离也相近得不能用分寸来计量了。”
8·8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译文】孟子说:“人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8·9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译文】孟子说:“宣扬别人的不好,后患来了,该怎么办呢?”
8·10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译文】孟子说:“孔子是做什么事都不过火的人。”
8·11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译文】孟子说:“有德行的人,说话不一定句句守信,行为不一定事事贯彻,与义同在,依义而行。”
8·12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①者也。”
【译文】孟子说:“有德行的人便是能保持那种婴儿的天真纯朴的心的人。”
8·13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译文】孟子说:“养活父母不算什么大事情,只有给他们送终才算得上一件大事情。”
8·14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①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译文】孟子说:“君子依循正确的方法来得到高深的造诣,就是要求他自觉地有所得。自觉地有所得,就能牢固地掌握它而不动摇;牢固地掌握它而不动摇,就能积蓄很深;积蓄很深,便能取之不尽,左右逢源,所以君子要自觉地有所得。”
8·15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译文】孟子说:“广博地学习,详细地解说,〔是要在融会贯通以后,〕回到简略地述说大义的地步去哩。”
8·16
孟子曰:“以善①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孟子说:“拿善来使人服输,没有能够使人服输的;拿善来薰陶教养人,这才能使天下的人都归服。天下的人不心服却能统一天下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8·17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译文】孟子说:“说话而无内容,无作用,是不好的。这种不好的结果,将由妨碍贤者进用的人来承当它。”
8·18
徐子①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②!’何取于水也?”
孟子曰:“源泉混混③,不舍昼夜,盈科④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⑤。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闲雨集⑥,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⑦过情,君子耻之。”
【译文】徐子说:“孔子几次称赞水,说:‘水呀,水呀!’他所取于水的是什么呢?”
孟子说:“有本源的泉水滚滚地往下流,昼夜不停,把洼下之处注满,又继续向前奔流,一直流到海洋去。有本源的便像这样,孔子取他这一点罢了。假若没有本源,一到七、八月间,雨水众多,大小沟渠都满了;但是一会儿也就干枯了。所以名誉超过实际的,君子引为耻辱。”
8·19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译文】孟子说:“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只那么一点点,一般百姓不要它,君子保存了它。舜懂得事物的道理,了解人类的常情,于是从仁义之路而行,不是把仁义作为工具、手段来使用的呢。”
8·20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①。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②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③。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译文】孟子说:“禹不喜欢美酒,却喜欢有价值的话。汤坚持中正之道,举拔贤人却不拘泥于一定的常规。文王看待百姓好像他们受了伤害一样,〔只加抚慰,不加侵扰;〕追求真理又似乎未曾见到一样,〔毫不自满,努力不懈。〕武王不轻侮在朝廷中的近臣,不遗忘散在四方的远臣。周公想要兼学夏、商、周三代的君王,来实践禹、汤、文王、武王所行的勋业;如果有不合于当日情况的,抬看头考虑,白天想不好,夜里接着想;侥幸地想通了,便坐着等待天亮〔马上付诸实行。〕”
8·21
孟子曰:“王者之迹①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②,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译文】孟子说:“圣王采诗的事情废止了,《诗》也就没有了;《诗》没有了,孔子便创作了《春秋》。〔各国都有叫做‘春秋’的史书,〕晋国的又叫做《乘》,楚国的又叫做《梼杌》,鲁国的仍叫做《春秋》,都是一样的:所记载的事情不过如齐桓公、晋文公之类,所用的笔伏不过一般史书的笔法。〔至于孔子的春秋就不然,〕他说:‘诗三百篇上寓褒善贬恶的大义,我在春秋上便借用了。”
8·22
孟子曰:“君子之泽①五世而斩,小人之泽①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②诸人也。”
【译文】孟子说:“君子的流风馀韵五代以后便断绝了,小人的流风馀韵,五代以后也断绝了。我没有能够做孔子的门徒,我是私下向人学习来的。”
8·23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①。”
【译文】孟子说:“可以拿,可以不拿,拿了对廉洁有损害,〔还是不拿;〕可以施与,可以不施与,施与了对恩惠有损害,〔还是不施与;〕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了对勇敢有损害,〔还是不死。〕
8·24
逢蒙①学射于羿②,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
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译文】古时候,逢蒙跟羿学射箭,完全获得了羿的技巧,他便想,天下的人只有羿比自己强,因此便把羿杀死了。孟子说:“这里也有羿的罪过。”
公明仪说:“好像没有什么罪过吧。”
孟子说:“罪过不大罢了,怎能说一点也没有呢?郑国曾经使子濯孺子侵犯卫国,卫国便使庾公之斯来追击他。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拿不了弓,我活不成了。’问驾车的人道:‘追我的是谁呀?’驾车的人答道:‘庾公之斯。’他便说:‘我死不了啦。’驾车的人说:‘庾公之斯是卫国有名的射手,您反而说死不了啦,这是什么道理呢?’答道:‘庾公之斯跟尹公之他学射,尹公之他又跟我学射。尹公之他是个正派人,他所选择的朋友学生一定也正派。’庾公之斯追上了,问道:‘老师为什么不拿弓?’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拿不了弓。’庾公之斯便说:‘我跟尹公之他学射,尹公之他又跟您学射。我不忍心拿您的技巧反过头来伤害您。但是,今天的事情是国家的公事,我又不敢完全废弃。’于是抽出箭,向车输敲了几下,把箭头搞掉,发射四箭然后就回去了。”
8·25
孟子曰:“西子①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②人,齐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译文】孟子说:“如果西施身上沾染了肮脏,别人走过的时候,也会捂着鼻子;纵是面貌丑陋的人,如果他斋戒沐浴,也就可以祭祀上帝。”
8·26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①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干岁之日至②,可坐而致也。”
【译文】孟子说:“天下的讨论人性,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便行了。推求其所以然,基础在于顺其自然之理。我们厌恶使用聪明,就是因为聪明容易陷于穿凿附会。假若聪明人像禹的使水运行一样,就不必对聪明有所厌恶了。禹的使水运行,就是行其所无事,〔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假设聪明人也能行其所无事,〔不违反其所以然而努力实行,〕那聪明也就不小了。天极高,星辰极远,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以后一千年的冬至,都可以坐看推算出来。”
8·27
公行子有子之丧①,右师②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欢言,孟子独不与欢言,是简欢也。”
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③位而相与言,不蹶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译文】公行子死了儿子,右师去吊唁。他一进门,便有人走向前同他说话;〔他坐定了,〕又有人走近他的席次同他说话。孟子不同他说话,他不高兴,说道:“各位大夫都同我说话,只有孟子不同我说话,这是对我的简慢。”
孟子知道了,便说:“按照礼节,在朝廷中,不跨过位次来交谈,也不越过石阶来作揖。我依礼而行,子敖却以为我简慢了他,不也可怪吗?”
8·28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①,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②哉?于禽兽又何难③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忠矣。”
【译文】孟子说:“君子同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居心不同。君子居心于仁,居心于礼。仁人爱别人,有礼的人恭敬别人。爱别人的人,别人经常爱他;恭敬别人的人,别人经常恭敬他。假定这里有个人,他对我横蛮无理,那君子一定反躬自问,我一定不仁,一定无礼,不然,这种态度怎么会来呢?反躬自问以后,我实在仁,实在有礼,那人的横蛮无理却仍然不改,君子一定又反躬自问,我一定不忠。反躬自问以后,我实在忠心耿耿的,那种横蛮无理仍然一样,君子就会说,‘这个人不过是个狂人罢了,既这么样,那同禽兽有什么区别呢?对于禽兽又责备什么呢?’所以君子有长期的忧虑,却没有突发的痛苦。这样的忧虑是有的:舜是人,我也是人。舜呢,为天下人的模范,名声传于后代,我呢,仍然不免是一个普通人。这个才是值得忧愁的事。忧愁了又怎样办呢?尽力向舜学习罢了。至于君子别的痛苦那就没有了。不是仁爱的事不干,不是合于礼节的事不做。即使一旦有意外飞来的祸害,君子也不以为痛苦了。”
8·29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①,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③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④。
【译文】禹、稷处于政治清明的时代,三次经过自己家门都不进去,孔子称赞他们。颜子处于政治昏乱的时代,住在狭窄的巷子里,一筐饭,一瓢水,别人都受不了那种苦生活,他却自得其乐,孔子也称赞他。孟子说:“禹、稷和颜回〔处世的态度虽有所不同,〕道理却一样。禹以为天下的人有遭淹没的,好像自己使他俺没了一样;稷以为天下的人有挨饿的,好像自己使他挨饿一样,所以他们拯救百姓才这样急迫。禹、稷和颜子如果互相交换地位,颜子也会三过家门不进去,禹、稷也会自得其乐。假定有同屋的人互相斗殴,我去救他,纵是披着头发顶着帽子,连帽带子也不结去救他都可以。〔禹、稷的行为正好比这样。〕如果本地方的邻人在斗殴,也披着头发不结好帽带子去救,那就是糊涂了,纵使把门关着都可以的。〔颜回的行为正好比这样。〕”
8·30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①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②,四不孝也;好勇斗很③,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④。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⑤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译文】公都子说:“匡章,全国都说他不孝,您却同他来往,而且相当敬重他,请问这该怎么说呢?”
孟子说:“一般人所谓不孝的事情有五件:四肢懒惰,不管父母的生活,一不孝;好下棋喝酒,不管父母的生活,二不孝;好钱财,偏爱妻室儿女,不管父母的生活,三不孝;放纵耳目的欲望,使父母因此受耻辱,四不孝;逞勇敢好斗殴,危及父母,五不孝。章子在这五项之中有一项吗?章子不过是父子中间以善相责而把关系弄坏了罢了。以善相责,这是朋友相处之道;父子之间以善相责,是最伤害感情的事。章子难道不想有夫妻母子的团聚吗?就因为得罪了父亲,不能和他亲近,因此把自己妻室也赶出去,把自己儿子也赶到远方,终身不要他们侍奉。他这样设想,不如此,那罪过更大了,这个就是章子的为人呢。”
8·31
曾子居武城①,有越寇②。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③不可。”沈犹行④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⑤,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
子思⑥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译文】曾子在武城居住,越国军队来侵犯。有人便说:“敌寇要来了,何不离开一下呢?”曾子说:“〔好吧。但是〕不要使别人借住在我这里,破坏那些树木。”敌人退了,曾子说:“把我的墙屋修理修理吧,我要回来了。”敌人退了,曾子也回来了。他旁边的人说:“武城的官员们对待您是这样地忠诚恭敬,敌人来了,便早早地走开,给百姓做了个坏榜样;敌人退了,马上回来,恐怕不可以吧。”沈犹行说:“这个不是你们所晓得的。从前先生住在我那要,有个名吗负刍的作乱,跟随先生的七十个人也都早早走开了。”
子思住在卫国,齐国军队来侵犯。有人说:“敌人来了,何不走开呢?”子思说:“假若我也走开了,君主同谁来守城呢?”
孟子说:“曾子、子思两人所走的道路是相同的。曾子当时是老师,是前辈;子思当时是臣子,是小官。曾子、子思如果对换地位,他们的行为也会是这样的。”
8·32
储子①曰:“王使人瞯②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
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译文】储子说:“王打发人来窥探您,您真有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吗?”
孟子说:“有什么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呢?尧舜也同一般人一样呢。”
8·88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①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瞯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②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闲,之祭者③,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④泣于中庭⑤,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⑥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⑦。
【译文】齐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一妻一妾。那丈夫每次外出,一定吃得饱饱地,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妻子问他一道吃暍的是些什么人,据他说来,完全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物。他妻子便告诉他的妾说:“丈夫外出,一定吃饱喝醉而后回来;问他同些什么人吃喝,那完全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物,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显贵人物到我们家里来,我准备偷偷地看看他究竟到了些什么地方。”
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她便尾随在他丈夫后面行走,走遍城中,没有一个人站住同她丈夫说话的。最后一直走到东郊外的墓地,他又走近祭扫坟墓的人那里,讨些残菜剩饭;不够,又东张西望地跑到别处去乞讨了——这便是他吃饱喝醉的办法。
他妻子回到家里,便把这情况告诉他那妾,并且说:“丈夫,是我们仰望而终身倚靠的人,现在他竟是这样的——”于是她两人便共同在庭中咒骂着,哭泣着,他丈夫还不知道,高高兴兴地从外面回来,向他两个女人摆威风。
由君子看来,有些人所用的乞求升官发财的方法,却不使他妻妾引为羞耻而共同哭泣的,是很少的!
凡九章
9·1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①,号泣于旻天②,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③。”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④。’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⑤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⑥,我竭力耕田,共⑦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⑧?帝使其子九男二女⑨,百官⑩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⑾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⑿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⒀;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⒁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译文】万章问道:“舜到田地要去,向着天一面诉苦,一面哭泣,为什么要这样呢?”
孟子答道:“由于对父母一方面怨恨,一方面怀恋的原故。”
万章说:“〔曾子说过,〕‘父母喜爱他,虽然高兴,却不因此而懈怠;父母厌恶他,虽然忧愁,却不因此而怨恨。’那么,舜怨恨父母吗?”
孟子说:“从前长息曾经问过公明高,他说,‘舜到田里去,我是已经懂得的了;他向天诉苦哭泣,这样来对待父母,我却还不懂得那是为什么。’公明高说:‘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公明高的意思,以为孝子的心理是不能像这样地满不在乎的:我尽力耕田,好好地尽我做儿子的职责罢了;父母不喜爱我,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帝尧打发他的孩子九男二女跟百官一起带着牛羊、粮食等等东西到田野中去为舜服务;天下的士人也有很多到舜那里去,尧也把整个天下让给了舜。舜却只因为没有得着父母的欢心,便好像鳏寡孤独的人找不着依靠一般。天下的士人喜爱他,是谁都愿意的,却不足以消除忧愁;美丽的姑娘,是谁都爱好的,他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消除忧愁;财富,是谁都希望获得的,富而至于占有天下,却不足以消除忧愁;尊贵,是谁都希望获得的,尊贵而至于做了君主,却不足以消除忧愁。大家都喜爱他、美丽的姑娘、财富和尊贵都不足以消除忧愁,只有得着父母的欢心才可以消除忧愁。人在幼小的时候,就怀恋父母;懂得喜欢女子,便想念年轻而漂亮的人;有了妻子,便迷恋妻室;做了官,便讨好君主,得不着君主的欢心,便内心焦急得发热;只有最孝顺的人才终身怀恋父母。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还怀恋父母的,我在伟大的舜身上见到了。”
9·2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①’。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②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③,瞽瞍焚廪。使浚井,出④,从而掩⑤之。象⑥曰:‘谟盖都君咸我绩⑦,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⑧朕,二嫂使治朕栖⑨。’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郁陶⑩思君尔。’忸怩⑾。舜曰:‘惟⑿兹臣庶,汝其于⒀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⒂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⒂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⒃焉;少则洋洋⒄焉;攸然⒅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译文】万章问道:“《诗经》说过,‘娶妻要怎么办?一定要事先报告父母。’相信这句话的,应该没有人赶得上舜。但是,舜却事先不向父母报告,娶了妻子,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道:“报告便娶不成。男女结婚,是人与人之间的必然关系。如果舜事先报告了,那么,这一必然关系在舜身上便会被废弃了,结果便将怨恨父母,所以他便不报告了。”
万章说:“舜不报告父母而娶妻,那我懂得这道理了;尧给舜以妻子,也不向舜的父母说一声,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尧也知道,假若事先一加说明,便会嫁娶不成了。”
万章问道:“舜的父母打发舜去修缮谷仓,等舜上了屋顶,便抽去梯子,他父亲瞽瞍还放火焚烧那谷仓。〔幸而舜设法逃下来了。〕于是又打发舜去淘井,〔他不知道舜从旁边的洞穴〕出来了,便用土填塞井眼。舜的兄弟象说:‘谋害舜都是我的功劳,牛羊分给父母,仓廪分给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弤弓归我,两位嫂嫂要她们替我铺牀叠被。’象便向舜的住房走去,舜却坐在牀边弹琴,象说:‘哎呀!我好想念您呀!’但神情之间是很不好意思的。舜说:‘我想念着这些臣下和百姓,你替我管理管理吧!’我不晓得舜知道象要杀他吗?”
孟子答道:“为什么不知道呢?象忧愁,他也忧愁;象高兴,他也高兴。”
万章说:“那么,舜的高兴是假装的吗?”
孟子说:“不;从前有一个人送条活鱼给郑国的子产,子产使主管池塘的人畜养起来,那人却煮着吃了,回报说:‘刚放在池塘里,它还要死不活的;一会儿,摇摆着尾巴活动起来了突然间远远地不知去向。’子产说:‘它得到了好地方呀!得到了好地方呀!'那人出来了,说道:‘谁说子产聪明,我已经把那条鱼煮着吃了,他还说,‘得到了好地方呀,得到了好地方呀!’所以对于君子,可以用合乎人情的方法来欺骗他,不能用违反道理的诡诈欺罔他。象既然假装着敬爱兄长的态度来,舜因此真诚地相信而高兴起来,为什么是假装的呢?”
9·3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①,放欢兜于崇山②,杀二苗于三危③,殛鲧于羽山④,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⑤。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⑥。’此之谓也。”
【译文】万章问道:“象每天把谋杀舜的事情作为他的工作,等舜做了天子,却仅仅流放他,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道:“其实是舜封象为诸侯,不过有人说是流放他罢了。”
万章说:“舜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欢兜发配到崇山,把三苗之君驱逐到三危,把鲧充军到羽山,惩处了这四个大罪犯,天下便都归服了,就因为讨伐了不仁的人的缘故。象是最不仁的人,却以有庳之国来封他。有庳国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过呢?对别人,就加以惩处;对弟弟,就封以国土,难道仁人的作法竟是这样的吗?”
孟子说:“仁人对于弟弟,有所忿怒,不藏于心中;有所怨恨,不留在胸内,只是亲他爱他罢了。亲他,便要使他贵;爱他,便要使他富。把有庳国土封给他,正是使他又富又贵。本人做了天子,弟弟却是一个老百姓,可以说是亲爱吗?”
万章说:“我请问,为什么有人说是流放呢?”
孟子说:“象不能在他国土上为所欲为,天子派遣了官史来给他治理国家,缴纳贡税,所以有人说是流放。难道能够暴虐地对待他的百姓吗?〔自然不能。〕纵是如此,舜还是想常常看到象,象也不断地来和舜相见。〔古书上说,〕‘不必等到规定的朝贡的时候,平常也假借政治上的藉口来相接待。’就是这个意思。”
9·4
咸丘蒙①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②。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③!’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④曰,‘二十有八载⑤,放勋⑥乃徂落⑦,百姓⑧如丧考妣⑨,三年,四海遏密八音⑩。’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⑾。’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⑿。’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⒀也。’故说诗者,不以文⒁害辞⒂,不以辞害志。以意逆⒃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⒄。’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⒅。’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⒆。’是为父不得而子也⒇?”
【译文】咸丘蒙问道:“俗话说,‘道德最高的人,君主不能够以他为臣,父亲不能够以他为子。’舜〔便是这种人,〕做了天子,尧便帅领诸侯向北面去朝他,他父亲瞽瞍也向北面去朝他。舜看见了瞽瞍,容貌局促不安。孔子说道,‘在这个时候,天下岌岌乎危险得很呀!’不晓得这话真是如此的吗?”
孟子答道,“不;这不是君子的言语,而是齐东野人的话。〔尧活着的时候,舜未尝做天子,不过〕尧当老年时,叫舜代理天子之职罢了。《尧典》上说过,‘二十八年以后,尧死了,群臣好像死了父母一样,服丧三年,老百姓也停止一切音乐。’孔子说过,‘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人间没有两个天子。’假若舜真在尧死以前做了天子,同时又帅领天下的诸侯为尧服丧三年,这便是同时有两个天子了。”
咸丘蒙说:“舜不以尧为臣,我已经领受你的教诲了。《诗经》又说过,‘遍天下没有一块不是天子的土地;环绕土地的四周,没有一人不是天子的臣民。’如果舜既做了天子,请问瞽瞍却不是臣民,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北山》这首诗,不是你所说的那意思,而是说作者本人勤劳国事以致不能够奉养父母。他说,‘这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天子之事呀,为什么独我一人劳苦呢?’所以斛说诗的人,不要拘于文字而误解词句,也不要拘于词句而误解原意。用自己切身的体会去推测作者的本意,这就对了。假如拘于词句,那《云汉》的诗说过,‘周朝剩馀的百姓,没有一个存留。’相信了这一句话,是周朝没有存留一个人了。孝子孝的极点,没有超过尊敬他的双亲的;尊敬双亲的极点,没有超过拿天下来奉养父母的。瞽瞍做了天子的父亲,可说是尊贵到极点了;舜以天下来奉养他,可说是奉养的顶点了。《诗经》又说过,‘永远地讲究孝道,孝道便是天下的法则。’正是这个意思。《书经》又说过,‘舜恭敬小心地来见瞽瞍,态度谨慎恐惧,瞽瞍也因之真正顺理而行了。’这难道是‘父亲不以他为子’吗?”
9·5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①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②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③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④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⑤,践天子位焉。而⑥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⑦,’此之谓也。”
【译文】万章问道:“尧拿天下授与舜,有这么回事吗?”
孟子答道:“不;天子不能够拿天下授与人。”
万章又问:“那么,舜得到了天下,是谁授与的呢?”
答道:“天授与的。”
又问道:“天授与的,是反复叮咛地告诫他的吗?”
答道:“不是;天不说话,拿行动和工作来表示罢了。”
问道:“拿行动和工作来表示,是怎样的呢?”
答道:“天子能够向天推荐人,却不能强迫天把天下给与他;〔正如〕诸侯能够向天子推荐人,却不能强迫天子把诸侯的职位给与他;大夫能够向诸侯推荐人,却不能强迫诸侯把大夫的职位给与他。从前,尧将舜推荐给天,天接受了;又把舜公开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所以说,天不说话,拿行动和工作来表示罢了。”
问道:“推荐给天,天接受了;公开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这是怎样的呢?”
答道:“叫他主持祭祀,所有神明都来享用,这便是天接受了;吗他主持工作,工作搞得很好,百姓很满意他,这便是百姓接受了。天授与他,百姓授与他,所以说,天子不能够拿天下授与人。舜帮助尧治理天下,一共二十八年,这不是某一人的意志所能做到的,而是天意。尧死了,三年之丧完毕,舜为着要使尧的儿子能够继承天下,自己便逃避到南河的南边去。可是,天下诸侯朝见天子的,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却到舜那里;打官司的,也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却到舜那里;歌颂的人,也不歌颂尧的儿子,却歌颂舜,所以说,这是天意。这样,舜才回到首都,坐了朝廷。如果自己居住于尧的宫室,逼迫尧的儿子〔让位给自己〕,这是篡夺,而不是天授了。太誓说过,‘百姓的眼睛就是天的眼睛,百姓的耳朵就是天的耳朵。’正是这个意思。”
9·6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①。’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②,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于于箕山之阴③。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④,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⑤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④,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⑥,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⑦二年,仲壬⑦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⑧,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⑨。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译文】万章问道:“有人说,‘到禹的时候道德就衰微了,天下不传给贤圣的人,却传给自己的儿子。’这样的话可靠么?”
孟子答道:“不,不是这样的;天要授与贤圣的人,便授与贤圣的人;天要授与君主的儿子,便授与君主的儿子。从前,舜把禹推荐给天,十七年之后,舜死了,三年之丧完毕,禹为着要让位给舜的儿子,自己便躲避到阳城去。可是,天下百姓的跟随禹,正好像尧死了以后他们不跟随尧的儿子却跟随舜一样。禹把益荐给天,七年之后,禹死了,三年之丧完毕,益又为着让位给禹的儿子,自己便躲避到箕山之北去。当时朝见天子的人,打官司的人都不去益那里,而去启那里,说道,‘他是我们君主的儿子呀。’歌颂的人也不歌颂益,而歌颂启,说道:‘他是我们君主的儿子呀。’尧的儿子丹朱不好,舜的儿子也不好。而且,舜的帮助尧,禹的帮助舜,经过的年岁多,对百姓施与恩泽的时间长。〔启和益就不同。〕启很贤明,能够认真地继承禹的传统。益帮助禹,经过的年岁少,对百姓施与恩泽的时间短。舜、禹、益之间相距时间的长短,以及他们儿子的好坏,都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而竟这样做了的,便是天意;没有人叫他来,而竟这样来了的,便是命运。以一个老百姓而竟得到天下的,他的道德必然要像舜和禹一样,而且还要有天子推荐他,所以孔子〔虽是圣人,因没有天子的推荐,〕便不能得到天下。世代相传而得到天下的,天所要废弃的,一定要像夏桀商纣那样残暴无德的,所以益、伊尹、周公〔虽是圣人,因为所逢的君主不像桀纣,〕便不能得到天下。伊尹帮助汤统一了天下,汤死了,太丁未立就死了,外丙在位二年,仲壬在位四年,〔太丁的儿子太甲又继承王位。〕太甲破坏了汤的法度,伊尹便流放他到桐邑,三年之后,太甲悔过,自己怨恨,自己改悔,就在桐邑,便能够以仁居心,唯义是从,三年之后,完全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训了,然后又回到亳都做天子。周公的不能得到天下,正好像益的在夏朝、伊尹的在殷朝一样。孔子说过,‘唐尧虞舜以天下让贤,夏商周三代却世世代代传于子孙,道理是一样的。’”
9·7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①,’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②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③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④聘之,嚣嚣⑤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⑥然改曰:‘与⑦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⑧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⑨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⑩。”,
【译文】万章问道:“有人说,‘伊尹使自己作了厨子切肉做菜以便向汤有所干求,’有这么回事吗?”
孟子答道:“不,不是这样的;伊尹在莘国的郊野种庄稼,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如果不合道义,纵使以天下的财富作为他的俸禄,他都不回头望一下;纵使有四千匹马系在那里,他也都不望一下。如果不合道义,一点也不给与别人,一点也不取于别人。汤曾使人拿礼物去聘请他,他却安静地说,‘我干什么要接受汤的这个聘礼呢?我何不住在田野之中,由此以尧舜之道为自得之乐呢?汤几次使人去聘请他,不久,他便完全改变了态度,说:‘我与其住在田野之中,由此以尧舜之道为个人的快乐,又何不如使现在的君主做尧舜一样的君主呢?又何不如使现在的百姓做尧舜时代一样的百姓呢?〔尧舜的盛世,〕我何不使它在我这时候亲自看到呢?上天生育人民,就是要先知先觉者来使后知后觉者有所觉悟。我呢,是百姓中间的先觉者;我就得拿这个尧舜之道使现在的人有所觉悟。不是我去使他们觉悟,又有谁去呢?’伊尹是这样考虑的:在天下的百姓中,如果有一个男子或一个妇女,没有沾润上尧舜之道的惠泽,便好像自己把他推进山沟中一样。他是像这样地以天下的重担挑在自己肩上,所以到了汤那里,便用讨伐夏桀、拯救百姓的道理来说给汤听。我没有听说过,先使自己屈曲,却能够匡正别人的;何况先使自己遭受侮辱,却能够匡正天下的呢?圣人的行为,可能各有不同,有的疏远当时君主,有的靠拢当时君主,有的离开朝廷,有的留恋朝廷,归根到底,都得使自己身体干干净净,不沾肮脏。我只听说过伊尹用尧舜之道向汤干求,没有听说过他切肉做菜的事。伊训说过,‘上天的讨伐,最初是在夏桀宫室里由他自己造成的,我呢,不过从殷都亳邑开始打算罢了。”,
9·8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①,于齐主侍人瘠环②,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③。弥子④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⑤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还,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⑥,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⑦,微服⑧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⑨,为陈侯周⑩臣。吾闻观近臣⑾,以其所为主;观远臣⑿,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译文】万章问道:“有人说,孔子在卫国住在卫灵公所宠幸的宦官痈疽家里,在齐国,也住在宦官瘠环家里。真有这一回事吗?”
孟子说:“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好事之徒捏造出来的。孔子在卫国,住在颜雠由家中。弥子瑕的妻子和子路的妻子是姊妹。弥子瑕对子路说,‘孔子住在我家中,卫国卿相的位置便可以得到。’子路把这话告诉了孔子。孔子道:‘一切由命运决定。’孔子依礼法而进,依道义而退,所以他说得着官位和得不着官位‘由命运决定’。如果他住在痈疽和宦官瘠环家中,这种行为,便是无视礼义和命运了。孔子在鲁国和卫国不得意,又碰上了宋国的司马向魋预备拦截孔子来杀死他,只得改变服装悄悄地走过宋国。这时候,孔子正处在困难的境地,便住在司城贞子家中,做了陈侯周的臣子。我听说过,观察在朝的臣子,看他所招待的客人;观察外来的臣子,看他所寄居的主人。如果孔子真的以痈疽和宦官瘠环为主人,还怎么能算‘孔子’呢?”
9·9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①。’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②。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③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④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译文】万章问道:“有人说,‘百里奚把自己卖给秦国养性畜的人,得价五张羊皮,替人家饲养牛,以此来干求秦穆公。’这话可以相信吗?”
孟子答道:“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好事之徒捏造的。百里奚是虞国人。晋人用垂棘的美玉和屈地所产的良马向虞国借路,来攻打虢国。当时虞国的大臣宫之奇谏阻虞公,劝他不要允许;百里奚却不去劝阻。他知道虞公是不可以劝阻的,因而离开虞国,搬到秦国,这时已经七十岁了。他竟不知道用饲养牛的方法来干求秦穆公是一种恶浊行为,可以说是聪明吗?但是,他预见到虞公不可以劝阻,便不去劝阻,又可以说不聪明吗?他又预见到虞公将要被灭亡,因而早早离开,又不能说不聪明。当他在秦国被推举出来的时候,便知道秦穆公是位可以帮助而有作为的君主,因而辅助他,又可以说是不聪明吗?为秦国的卿相,使穆公在天下有显赫的名望,而且足以流传于后代,不是贤者能够如此吗?卖掉自己来成全君主,乡里中一个洁身自爱的人都不肯干,反说贤者肯干吗?”
凡九章
10·1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①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②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③。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④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⑤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⑥速,可以久而⑥久,可以处而⑥处,可以仕而⑥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⑦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⑧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译文】孟子说:“伯夷,眼睛不看不好的事物,耳朵不听不好的声音。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唤。天下太平,就出来做事;天下混乱,就退居田野。施行暴政的国家,住有暴民的地方,他都不忍心去居住。他以为同乡下佬相处,好像穿戴着礼服礼帽坐在泥涂或者炭灰之上。当商纣的时候,住在北海海边,等待天下的清平。所以听到伯夷的风节的人,贪得无厌的人都廉洁起来了,懦弱的人也都有独立不屈的意志了。
“伊尹说:‘哪个君主,不可以侍奉?哪个百姓,不可以使唤?'因此天下太平也出来做官,天下混乱也出来做官,并且说:‘上天的生育这些百姓,就是要先知先觉的人来开导后知后觉的人。我是这些人之中的先觉者,我将以尧舜之道来开导这些人。’他这样想:在天下的百姓中,只要有一个男子或一个妇女没有沾润尧舜之道的好处,便好像自己把他推进山沟之中——这便是他把天下的重担自己挑起来的态度。
“柳下惠不以侍奉坏君为可羞,也不以官小而辞掉。立于朝廷,不隐藏自己的才能,但一定按他的原则办事。自己被遗弃,也不怨恨;穷困,也不忧愁。同乡下佬相处,高高兴兴地不忍离开。〔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纵然在我旁边赤身露体,哪能就沾染着我呢?’所以听到柳下惠风节的人,胸襟狭小的人也宽大起来了,刻薄的人也厚道起来了。
“孔子离开齐国,不等把米掏完,漉干就走;离开鲁国,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应该马上走就马上走,应该继续干就继续干,应该不做官就不做官,应该做官就做官,这便是孔子。”
孟子又说:“伯夷是圣人之中清高的人,伊尹是圣人之中负责的人,柳下惠是圣人之中的随和的人,孔子则是圣人之中识时务的人。孔子,可以叫他为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譬如奏乐,〕先敲镈钟,最后用特磬收束,〔有始有终的〕一样。先敲镈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用特磬收束,是节奏条理的终结。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终结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气力。犹如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你的力量。
10·2
北宫锜①问曰:“周室班②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③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④。天子之卿受地视⑤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⑥,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译文】北宫锜问道:“周朝制定的官爵和俸禄的等级制度是怎样的呢?”
孟子答道:“详细情况已经不能够知道了,因为诸侯厌恶那一种制度的不利于自己,都把那些文献毁灭了。但是,我也曾经大略听到些。天子为一级,公一级,侯一级,伯一级,子和男共为一级,一共五级。君为一级,卿一级,大夫一级,上士一级,中士一级,下士一级,一共六级。天子直接管理的土地纵横各一千里,公和侯各一百里,伯七十里,子、男各五十里,一共四级。土地不够五十里的国家,不能直接与天子发生关系,而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同于侯,大夫所受的封地同于伯,元士所受的封地同于子、男。公侯大国土地纵横各一百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四倍,大夫为上士的一倍,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则和老百姓而在公家当差的相同,那种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的耕种的收入了。中等国家土地为方七十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三倍,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则和在公家当差的老百姓相同,那种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的耕种的收入了。小国的土地为方五十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二倍,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则和在公家当差的老百姓相同,那种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的耕种的收入了。耕种的收入,一夫一妇分田百亩。百亩田地的施肥耕种,上等的农夫可以养活九个人,其次的养活八个人,中等的养活七个人,其次六个人,下等的五个人。老百姓在公家当差的他们的俸禄也比照这个分等级。”
10·3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①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②焉:乐正裘,牧仲③,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④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⑤,则友之矣;王顺、长息⑥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⑦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⑧则食;虽蔬食⑨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⑩见帝,帝馆甥⑾于贰室⑿,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⒀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译文】万章问道:“请问交朋友的原则。”
孟子答道:“不倚仗自己年纪大,不倚仗自己地位高,不倚仗自己兄弟的富贵。交朋友,因为朋友的品德而去交他,因此心目中不能存在任何有所倚仗的观念。孟献子是位具有一百辆车马的大夫,他有五位朋友,乐正裘,牧仲,其馀三位,我忘记了。献子同这五位相交,自己心目中并不存有自己是大夫的观念。这五位,如果也存在着献子是位大夫的观念,也就不会同他交友了。不仅具有一百辆车马的大夫是如此的,纵使小国的君主也有朋友。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则以为老师;对于颜般,则以为朋友;至于王顺和长息,那不过是替我工作的人罢了。’不仅小国的君主是如此,纵使大国之君也有朋友。晋平公的对于亥唐,亥唐叫他进去,便进去;叫他坐,便坐;叫他吃饭,便吃饭。纵使糙米饭小菜汤,不曾不饱,因为不敢不饱。然而晋平公也只是做到这一点罢了,不同他一起共有官位,不同他一起治理政事,不同他一起享受俸禄,这只是一般士人尊敬贤者的态度,不是王公尊敬贤者所应有的态度。舜谒见尧,尧请他这位女婿住在另一处官邸中,也请他吃饭,〔舜有时也作东道,〕互为客人和主人,这是以天子的高位同老百姓交友的范例。以职位卑下的人尊敬高贵的人,叫做尊重贵人;以高贵的人尊敬职位卑下的人,叫做尊敬贤者。尊重贵人和尊敬贤者,道理是相同的。”
10·4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①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
“尊者②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
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万章曰:“今有御③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
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④。’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
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⑤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⑥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⑦,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⑧与?”
曰:“事道也。”
“事道奚猎较也?”
曰:“孔子先簿正祭器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
曰:“为之兆⑩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⑾之仕,有公养⑾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⑿,公养之仕也。”
【译文】万章问道:“请问交际的时候,当如何存心?”
孟子答道:“应该存心恭敬。”
万章说:“〔俗话说,〕‘一再拒绝人家的礼物,这是不恭敬:’为什么呢?”
孟子说:“尊贵的人有所赐与,自己先便想想:‘他取得这种礼物是合于义的呢?还是不合于义的呢?’想了以后才接受,这是不恭敬的。因此便不拒绝。”
万章说:“我说,拒绝他的礼物,不明白说出,只是心里不接受罢了,心里说,‘这是他取自百姓的不义之财呀’,因而用别的藉口来拒绝,难道不可以吗?”
孟子说:“他依规矩同我交往,依礼节同我接触,这样,孔子都会接受礼物的。”
万章说:“如今有一个在国都郊野拦路抢劫的人,他也依了规矩同我交往,也依礼节向我馈赠,这种赃物,便可以接受了吗?”
孟子说:“不可以;康诰说,‘杀死别人,抢夺财物,横强不怕死,这种人,是没有人不痛恨的。’这是不必先去教育他就可以诛杀的。殷商接受了戛朝的这种法律,周朝接受了殷商的这种法律,没有更改。现在抢杀行为更为利害,怎样能够接受呢?”
万章说:“今天这些诸侯,他们的财物取自民间,也和拦路抢劫差不多。假若把交际的礼节搞好,君子也就接受了,请问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你以为若有圣王兴起,对于今天的诸侯,还是一例看待全部诛杀呢?还是先行教育,如再不改悔,然后诛杀呢?而且,不是自己所有,而去取得它,把这种行为认为抢劫,这只是提高到原则最高度的话。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鲁国人争夺猎物,孔子也争夺猎物。争夺猎物都可以,何况接受赐与呢?”
万章说:“那么,孔子的做官,不是为着行道吗?”
孟子说:“为着行道。”
“既为着行道,为什么又来争夺猎物呢?”
孟子说:“孔子先用文书规定祭记所用器物和祭品,不用别处的食物来供祭祀,〔所争夺来的猎物原为着祭祀,既不能用来供祭祀,便无所用之,争夺猎物的风气自然可以逐渐衰灭了。〕”
万章说:“孔子为什么不辞官而走呢?”
孟子说:“孔子做官,先得试行一下。试行的结果,他的主张可以行得通,而君主却不肯行下去,这才离开,所以孔子不曾在一个朝廷停留整整三年。孔子有因可以行道而做官,也有因为君主对他的礼遇不错而做官,也有因国君养贤而做官。对于鲁国的季桓子,是因为可以行道而做官;对于卫灵公,是因为礼遇不错而做官;对于卫孝公,是因为国君养贤而做官。”
10·5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①。孔子尝为委吏②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③矣,曰,‘牛羊茁④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⑤,而道不行,耻也。”
【译文】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候也因为贫穷。娶妻不是为着孝养父母,但有时候也为着孝养父母。因为贫穷而做官的,便该拒绝高官,居于卑位;拒绝厚禄,只受薄俸。拒绝高官,居于卑位;拒绝厚禄,只受薄俸,那居于什么位置才合宜呢?那像守门打更的小吏都行。孔子也曾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他说,‘出入的数字都对了。’也曾经做过管理牲畜的小吏,他说,‘牛羊都壮实地长大了。’位置低下,而议论朝廷大事,这是罪行;在那君主的朝廷上做官,而自己正义的主张不能实现,这是耻辱。”
10·6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①,何也?”
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
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
曰:“受之。”
“受之何义也?”
曰:“君之于氓②也,固周③之。”
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
曰:“不敢也。”
曰:“敢问其不敢何也?”
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
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
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④,亟馈鼎肉⑤。子思不悦。于卒也,摽⑥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⑦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台⑧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
曰:“以君命将⑨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⑩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⑾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⑿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译文】万章说:“士不像寓公那样靠诸侯生活,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不敢如此。诸侯丧失了自己的国家,然后在别国作寓公,这是合于礼的;士作寓公,是不合于礼的。”
万章道:“君主如果给与他以谷米,那接受不呢?”
孟子说:“接受。”
“接受又是什么道理呢?”
答道:“君主对于由外国来的人士,本来可以周济他。”
问道:“周济他,就接受;赐与他,就不接受,又是什么道理呢?”
答道:“由于不敢接受的缘故。”
问道:“不敢接受,又是什么道理呢?”
答道:“守门打更的人都有一定的职务,因而接受上面的给养。没有一定的职务,却接受上面的赐与的,这是被认为不恭敬的。”
问道:“君王给他馈赠,他也就接受,不知道可以经常如此吗?”
答道:“鲁缪公对于子思,就是屡次问候,屡次送给他肉物,子思很不高兴。最后一次,子思便把来人赶出大门,自己朝北面先磕头后作揖地拒绝了,说道:‘今天才知道君主把我当成犬马一样地畜养。’大概从此便不给子思送礼了。喜悦贤人,却不能重用,又不能有礼貌地照顾生活,可以说是喜悦贤人吗?”
问道:“国君要对君子给以生活照顾,要怎样才叫仿有礼貌地照顾呢?”
答道:“先称述君主的旨意送给他,他便先作揖后磕头,接受了。然后管理仓廪的人经常送来谷米,掌供膳羞的人经常送来肉食,这些都不用称述君主的旨意了,〔接受者也就可以不再作揖磕头了。〕子思以为为着一块肉便使自己屡次屡次地作揖行礼,这便不是照顾君子生活的方式了。尧对于舜,使自己的九个儿子向他学习,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他,而且各种官史,以及牛羊、仓库无不具备,来使舜在田野之中得着周密的生活照顾,然后提拔他到很高的职位上,所以说,这是王公尊敬贤者的范例。”
10·7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
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①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
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
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
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②,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③?’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④,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问招虞人何以?”
曰:“以皮冠⑤,庶人以旃⑥,士以旗⑦,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⑧,‘周道如底⑨,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⑩。”,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⑾;然则孔子非与?”
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译文】万章问道:“请问士子不去谒见诸侯,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道:“不曾有过职位的人,如果居住于城市,便叫做市井之臣;如果居住于田野,便叫做草莽之臣,这都叫做老百姓。老百姓不致送见面礼物而为臣属,不敢去谒见诸侯,这是合于礼的。”
万章说:“老百姓,召唤他去服役,便去服役;君主若要同他会晤,召唤他,却不去谒见,这又为什么呢?”
孟子说:“去服役,是应该的;去谒见,是不应该的。而且君主想去同他会晤,为的是什么呢?”
万章说:“为的是他见闻广博,为的是他品德高洁。”
孟子说:“如果为的是他见闻广博,〔那便当以他为师。〕天子还不能召唤老师,何况诸侯呢?如果为的是他品德高洁,那我也不曾听说过想要同贤人相见却随便召唤的。鲁缪公屡次地去访晤子思,说道:‘古代具有千辆兵车的国君若同士人交友,是怎样的呢?’子思不高兴,说道:‘古代人的话,是说国君以士人为师吧,难道说是同士人交友吗?’子思的不高兴,难道不是这样的意思吗:论地位,那你是君主,我是臣下,哪敢同你交朋友呢?论道德,那你是向我学习的人,怎样可以同我交朋友呢?’具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君求同他交朋友都做不到,何况召唤呢?齐景公田猎,用有羽毛为装饰的旌旗召唤猎场管理员,他不来,准备杀他。有志之士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山沟;勇敢的人〔见义勇为,〕不怕丧失脑袋。孔子对这一管理员取他哪一点呢?就是取他不是自己所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他硬是不去。”
问道:“召唤猎场管理员该用什么呢?”
答道:“用皮帽子。召唤老百姓用全幅红绸做的曲柄旗,召唤士用有铃铛的旗,召唤大夫才用有羽毛的旗。用召唤大夫的旗帜去召唤猎场管理员,猎场管理员死也不敢去;用召唤士人的旗帜去召唤老百姓,老百姓难道敢去吗?何况用召唤不贤之人的礼节去召唤贤人呢?想同贤一人会晤,却不依循规矩礼节,就正好像要请他进来却关闭着大门。义好比是大路,礼好比是大门。只有君子能从这一条大路行走,由这处大门出进。《诗经》说,‘大路像磨刀石一样平,像箭一样直。这是君子所行走的,小人所效法的。’”
万章问道:“孔子,听说有国君之命的召唤,不等车马驾好自己便先行走去,这样,孔子错了吗?”
答道:“那是因为孔子正在做官,有职务在身,国君用他担任的官职去召唤他。”
10·8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①论古之人。颂②其诗,读③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译文】孟子对万章说道:“一个乡村的优秀人物便和那一乡村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全国性的优秀人物便和全国性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天下性的优秀人物便和天下性的优秀人物交朋友。认为和天下性的优秀人物交朋友还不够,便又追论古代的人物。吟咏他们的诗歌,研究他们的著作,不了解他的为人,可以吗?所以要讨论他那一个时代。这就是追上去而与古人交朋友。”
10·9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①,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王勃然变乎色。
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②对。”
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
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
【译文】齐宣王问关于公卿的事情。孟子说:“王所问的是哪一种类的公卿?”
王说:“公卿的种类不一样吗?”
孟子说:“不一样;有和王室同宗族的公卿,有非王族的公卿。”
王说:“我请问和王室同宗族的公卿。”
孟子说:“君王若有重大错误,他便加劝阻;如果反覆劝阻了还不听从,就把他废弃,改立别人。”
宣王马上变了脸色。
孟子说:“王不要奇怪。王问我,我不敢不拿老实话答覆。”
宣王脸色正常了,又请问非王族的公卿。
孟子说:“君王若有错误,便加劝阻;如果反覆劝阻了还不听从,自己就离开。”
(下册)
凡二十章
11·1
告子曰:“性犹杞柳①也,义犹杯棬②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杯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译文】告子说:“人的本性好比柜柳树,义理好比杯盘;把人的本性纳于仁义,正好比用杞柳树来制成杯盘。”
孟子说:“您还是顺着柜柳树的本性来制成杯盘呢?还是毁伤柜柳树的本性来制成杯盘呢?如果要毁伤柜柳树的本性然后制成杯盘,那也要毁伤人的本性然后纳之于仁义吗?率领天下的人来损害仁义的,一定是您的这种学说罢!”
11·2
告子曰:“性犹湍①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译文】告子说:“人性好比急流水,从东方开了缺口便向东流,从西方开了缺口便向西流。人的没有善不善的定性,正同水的没有东流西流的定向相类似。”
孟子说:“水诚然没有东流西流的定向,难道也没有向上或者向下的定向吗?人性的善良,正好像水性的向下流。人没有不善良的,水没有不向下流的。当然,拍水使它跳起来,可以高过额角;戽水使它倒流,可以行于山中。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形势
使它如此的。人的可以使他做坏事,本性的改变也正像这样。”
11·3
告子曰:“生之谓性①。”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译文】告子说:“天生的资质叫做性。”
孟子说:“天生的资质叫做性,好比一切东西的白色叫做白吗?”
答道:“正是如此。”
“白羽毛的白犹如白雪的白,白雪的白犹如白玉的白吗?”
答道:“正是如此。”
“那么,狗性犹如牛性,牛性犹如人性吗?”
11·4
告子曰:“食色,性也①。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②。”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③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④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译文】告子说:“饮食男女,这是本性。仁是内在的东西,不是外在的东西;义是外在的东西,不是内在的东西。”
孟子说:“怎样叫做仁是内在的东西、义是外在的东西呢?”
答道:“因为他年纪大,于是我去恭敬他,恭敬之心不是我所预有;正好比外物是白的,我便认它为白色之物,这是由于外物的白而我加以认识的缘故,所以说是外在的东西。”
孟子说:“白马的白和白人的白或者无所不同,但是不知道对老马的怜悯心和对老者的恭敬心,是不是也没有什么不同呢?而且,您说,所谓义,在于老者呢?还是在于恭敬老者的人呢?”
答道:“是我的弟弟便爱他,是秦国人的弟弟便不爱他,这是因我自己的关系而高兴这样的,所以说仁是内在的东西。恭敬楚国的老者,也恭敬我自己的老者,这是因为外在的老者的关系而这样的,所以说义是外在的东西。”
孟子说:“喜欢吃秦国人的烧肉,和喜欢吃自己的烧肉无所不同,各种事物也有如此的情形,那么,难道喜欢吃烧肉的心也是外在的东西吗?〔那不和您说的饮食是本性的论点相矛盾了吗?〕”
11·5
孟季子①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
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
曰:“敬兄。”
“酌则谁先?”
曰:“先酌乡人。”
“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①,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译文】孟季子问公都子:“怎么说义是内在的东西呢?”
答道:“恭敬从我的内心发出,所以说是内在的东西。”
“本乡人比大哥大一岁,那你恭敬谁?”
答道:“恭敬哥哥。”
“如果在一块儿饮酒,先给谁斟酒?”
答道:“先给本乡长者斟酒。”
“你心里恭敬的是大哥,却向本乡长者敬礼,可见义毕竟是外在的东西,不是由内心发出的。”
公都子不能对答,便来告诉孟子。
孟子说:“〔你可以说,〕‘恭敬叔父呢?还是恭敬弟弟呢?’他会说,‘恭敬叔父。’你又说,‘弟弟若做了受祭的代理人,那又恭敬谁呢?’他会说,‘恭敬弟弟。’你便说,‘那为什么又说恭敬叔父呢?’他会说,‘这是由于弟弟在于当受恭敬之位的缘故。’那你也就说,‘那也是由于本乡长者在于当给首先斟酒之位的缘故。平常的恭敬在于哥哥,暂时的恭敬在于本地长者。’”
季子听到了这话,又说:“对叔父也是恭敬,对弟弟也是恭敬,毕竟义是外在的,不是由内心出发的。”
公都子说:“冬天喝热水,夏天喝凉水,那么,难道饮食〔便不是由于本性,〕也是外在的了吗?”
11·6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①;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②;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孟子曰:“乃若③其情④,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④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⑤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⑥。’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译文】公都子说:“告子说,‘本性没有什么善良,也没有什么不善良。’也有人说:‘本性可以使它善良,也可以使它不善良;所以周文王、武王在上,百姓便趋向善良;周幽王、厉王在上,百姓便趋向横暴。’也有人说,‘有些人本性善良,有些人本性不善良;所以以尧这样的圣人为君,却有象这样不好的百姓;以瞽瞍这样坏的父亲,却有舜这样好的儿子;以纣这样恶的侄儿,而且为君王,却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的仁人。’如今老师说本性善良,那么,他们都错了吗?”
孟子说:“从天生的资质看,可以使它善良,这便是我所谓的人性善良。至于有些人不善良,不能归罪于他的资质。同情心,每个人都有;羞耻心,每个人都有;恭敬心,每个人都有;是非心,每个人都有。同情心属于仁,羞耻心属于义,恭敬心属于礼,是非心属于智。这仁义礼智,不是由外人给与我的,是我本来就具有的,不过不曾探索它罢了。所以说,‘一经探求,便会得到;一加放弃,便会失掉。’人与人之间有相差一倍、五倍甚至无数倍的,就是不能充份发挥他们的人性的本质的缘故。《诗经》说,‘天生育众民,每一样事物,都有它的规律。百姓把握了那些不变的规律,于是乎喜爱优良的品德。’孔子说:‘这篇诗的作者真懂得道呀!有事物,便有它的规律;百姓把握了这些不变的规律,所以喜爱优良的品德。’”
11·7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①;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②,播种而耰③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④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⑤,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⑥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⑦,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⑧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⑧目亦然。至于子都⑨,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⑩之悦我口。”
【译文】孟子说:“丰收年成,少年子弟多半懒惰;灾荒年成,少年子弟多半强暴,不是天生的资质这样不同,是由于环境使他们心情变坏的缘故。把大麦作比喻罢,播了种,耪了地,如果地土一样,种植的时候一样,便会蓬勃地生长,迟到夏至,都会成熟了。纵有所不同,那便是由于地土的肥瘠,雨露的多少,人工的勤惰不同的缘故。所以一切同类之物,无不大体相同,为什么一讲到人类便怀疑了呢?圣人也是我们的同类。龙子曾经说过,‘不看清脚样去编草鞋,我准知道不会编成筐子。’草鞋的相近,是因为各人的脚大体相同。口对于味道,有相同的嗜好;易牙早早就得到这一嗜好。假使口对于味道,人人不同,而且像狗马和我们人类本质上的不相同一样,那么,凭什么天下的人都追随看易牙的口味呢?一讲到口味,天下都期望做到易牙那样,这就说明了天下人的味觉大体相同。耳朵也如是。一讲到声音,天下都期望做到师旷那样,这就说明了天下人的听觉大体相同。眼睛也如此。一讲到子都,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美丽。不认为子都美丽的,那是没有眼睛的人。所以说,口对于味道,有相同的嗜好;耳对于声音,有相同的听觉;眼睛对于容色,有相同的美感。谈到心,就独独没有相同之处吗?心的相同之处是什么呢?是理,是义。圣人早早就得到了我们心的相同的理义。所以理义之使我心高兴,正和猪狗牛羊肉合乎我的口味一般。”
11·8
孟子曰:“牛山①之木尝美矣,以其郊②于大国③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蘗之生焉,牛羊又从而收之④,是以若彼濯濯⑤也。人见其濯擢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⑥,则其旦昼⑦之所为,有梏⑧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⑨。’惟心之谓与?”
【译文】孟子说:“牛山的树木曾经是很茂盛的,因为它长在大都市的郊外,老用斧子去砍伐,还能够茂盛吗?当然,它日日夜夜所生长的,雨水露珠所润泽的,不是没有新条嫩芽生长出来,但又跟着去放羊牧牛,所以变成那样光秃秃了。大家看见那光秃秃的样子,便以为这山不曾有过大树木,这难道是山的本性吗?在某些人身上,难道没有仁义之心吗?他之所以丧失他的善良之心,也正像斧子之对于树木一般,每天每天地去砍伐它,能够茂盛吗?他在日里夜里发出来的善心,他在天刚亮时所接触到的清明之气,这些在他心里所激发出来的好恶跟一般人相近的也有一点点。可是一到第二天白昼,所行所为又把它消灭了。反覆地消灭,那么,他夜来良心所发出的善心自然不能存在;夜来良心所发出的善心不能存在,便和禽兽相距不远了。别人看到他简直是禽兽,因之以为他不曾有过善良的资质,这难道也是这些人的本性吗?所以假若得到滋养,没有东西不生长;失掉滋养,没有东西不消亡。孔子说过,‘抓住它,就存在;放弃它,就亡失;出出进进没有一定时候,也不知道它何去何从。’这是指人心而言的罢。”
11·9
孟子曰:“无或①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②之为数③,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④将至,思援弓缴⑤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译文】孟子说:“王的不聪明,不足奇怪。纵使有一种最容易生长的植物,晒它一天,冷它十天,没有能够生长的。我和王相见的次数也太少了,我退居在家,把他冷淡得也到了极点了,他虽有善良之心的萌芽,我对它能有什么帮助呢?譬如下棋,这只是小技术,如果不一心一意,那就学不会。弈秋是全国的下棋圣手。假使让他教授两个人,一个人一心一意,只听弈秋的话。另一个呢,虽然听看,而心里却以为,有只天鹅快要飞来,想拿起弓箭去射它。这样,纵使和那人一道学习,他的成绩一定不如人家。是因为他的聪明不如人家吗?自然不是的。”
11·10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①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②;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译文】孟子说:“鱼是我所喜欢的,熊掌也是我所喜欢的;如果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鱼,而要熊掌。生命是我所喜欢的,义也是我所喜欢的;如果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生命,而要义。生命自是我所喜欢的,但是还有比生命更为我所喜欢的,所以我不干苟且偷生的事;死亡自是我所厌恶的,但是还有比死亡更为我所厌恶的,所以有的祸害我不躲避。如果人们所喜欢的没有超过生命的,那么,一切可以求得生存的方法,什么不去使用呢?如果人们所厌恶的没有超过死亡的,那么,一切可以避免祸害的事情,什么不去干呢?〔然而,有些人〕由此而行,便可以得到生存,卸不去做;由此而行,便可以避免祸害,卸不去干,由此可知有比生命更为喜欢的东西,也有比死亡更为厌恶的东西。这种心不仅仅贤人有,人人都有,不过贤人能够保持它罢了。一筐饭,一碗汤,得着便活下去,得不着便死亡,呼喝着给与他,就是过路的饿人都不会接受;脚踏过再给与他,就是乞丐也不屑于要;〔然而竟有人于〕万钟的俸禄却不问合于礼义与否,贸然接受了。万钟的俸禄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为着住宅的华丽、妻妾的侍奉和我所认识的贫苦人感激我吗?过去宁肯死亡而不接受的,今天却为着住宅的华丽而干它了;过去宁肯死亡而不接受的,今天却为着妻妾的侍奉而干它了;过去宁肯死亡而不接受的,今天却为着我所认识的贫苦人的感激而干它了,这些不也可以停止了么?这便叫做丧失了他的本性。”
11·11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①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②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仁是人的心,义是人的路。放弃了那条正路而不走,丧失了那善良之心而不晓得去找,可悲得很呀!一个人,有鸡和狗走失了,便晓得去寻找,有善良之心丧失了,却不晓得去寻求。学问之道没有别的,就是把那丧失的善良之心找回来罢了。”
11·12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①,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②也。”
【译文】孟子说:“现在有人,他无名指弯曲而不能伸直,虽然不痛苦,也不妨碍工作,如果有人能够使它伸直,就是走向秦国楚国,都不以为远,〔而去医治,〕为的是无名指不及别人。无名指不及别人,就知道厌恶;心性不及别人,竟不知道厌恶,这个叫做不懂得轻重。”
11·13
孟子曰:“拱把①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译文】孟子说:“一两把粗的桐树梓树,假若要使它生长起来,都晓得如何去培养。至于本人,却不晓得如何去培养,难道爱自己还不及爱桐树梓树吗?真是太不动用脑筋了。”
11·14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①。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②,养其樲棘③,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④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⑤为尺寸之肤哉?”
【译文】孟子说:“人对于身体,哪一部分都爱护。都爱护便都保养。没有一尺一寸的皮肤肌肉不爱护,便没有一尺一寸的皮肤肌肉不保养。考察他护养得好或者不好,难道有别的方法吗?只是看他所注重的是身体的哪一部分罢了。身体有重要部分,也有次要部分;有小的部分,也有大的部分。不要因为小的部分损害大的部分,不要因为次要部分损害重要部分。保养小的部分的就是小人,保养大的部分的便是君子。假若有一位园艺家,放弃梧桐梓树,却去培养酸枣荆棘,那就是位很坏的园艺家。如果有人只保养他的一个手指,却丧失了肩头背脊,自己还不明白,那便是糊涂透顶的人了。只是讲究吃喝〔而不顾思想意识的培养〕的人,人家都轻视他,因为他保养了小的部分,丧失大的部分。如果讲究吃喝的人不影响思想意识的培养,那么,吃喝的目的难道仅仅为着口腹的那小部分吗?”
11·15
公都子问曰:“钧①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②。”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③,不思则不得也。此④天之所与我⑤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译文】公都子问道:“同样是人,有些是君子,有些是小人,什么缘故?”
孟子答道:“求满足身体重要器官的需要的是君子,求满足身体次要器官的欲望的是小人。”
问道:“同样是人,有人要求满足重要器官的需要,有人要求满足次要器官的欲望,又是什么缘故?”
答道:“耳朵眼睛这类的器官不会思考,故为外物所蒙蔽。〔因此,耳目不过是一物罢了。〕一与外物相接触,便被引向迷途了。心这个器官职在思考,〔人的善性,〕一思考便得着,不思考便得不着。这个器官是天特意给我们人类的。因此,这是重要器官,要先把它树立起来,那么,次要的器官便不能把这善性夺去了。这样便成了君子了。”
11·16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有自然爵位,有社会爵位。仁义忠信,不疲倦地好善,这是自然爵位;公卿大夫,这是社会爵位。古代的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于是社会爵位随着来了。现在的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来追求社会爵位;已经得到了社会爵位,便放弃他的自然爵位,那就太糊涂了,结果连社会爵位也会丧失的。”
11·17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①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②:‘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③不愿④人之膏粱⑤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⑥也。”
【译文】孟子说:“希望尊贵,这是人们的共同心理。但每人自己都有可尊贵的东西,只是不去思想它罢了。别人所给与的尊贵,不是真正值得尊贵的。赵孟所尊贵的,赵孟同样可以使他下贱。《诗经》说,‘酒已经醉了,德已经饱了。’这是说仁义之德很富足了,也就不羡慕别人的肥肉细米了;到处皆知的好名声在我身上,也就不羡慕别人的绣花衣裳了。”
11·18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①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仁的胜过不仁正像水可以扑灭火一样。如今行仁的人,好像用一杯水来救一车柴木的火焰,火焰不熄灭,便说水不能扑灭火,这些人又和很不仁的人相同了,结果连他们已行的这点点仁都会消失的。”
11·19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①。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五谷是庄稼中的好品种,假若不能成熟,反而不及稊米和稗子。仁,也在于使它成熟罢了。”
11·20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①;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译文】孟子说:“羿教人射箭,一定拉满弓;学习的人也一定要求努力拉满弓。有名的木工教导人,一定依循规矩,学习的人也一定要依循规矩。”
凡十六章
12·1
任①人有问屋庐子②曰:“礼与食孰重?”
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
“礼重。”
“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③,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④以告孟子。
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⑤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⑥。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⑦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⑧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⑨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给之乎?逾东家墙而搂⑩其处子⑾,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译文】有一位任国人问屋庐子道:“礼和食哪样重要?”
答道:“礼重要。”
“娶妻和礼哪样重要?”
答道:“礼重要。”
问道:“如果按着礼节去找吃的,便会饿死;不按着礼节去找吃的,便会得到吃的,那一定要按着礼节行事吗?如果按照亲迎礼,便得不到妻子;如果不行亲迎礼,便会得着妻子,那一定要行亲迎礼吗?”
屋庐子不能对答,第二天便去邹国,把这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答复这个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揣度基地的高低是否一致,而只比较其顶端,那一寸厚的木块,〔若放在高处,〕可以使它比尖角高楼还高。我们说,金子比羽毛重,难道是说三钱多重的金子比一大车的羽毛还重吗?拿吃的重要方面和礼的细节相比较,何止于吃的重要?拿婚姻的重要方面和礼的细节相比较,何止于娶妻重要?你这样去答复他吧:‘扭折哥哥的胳膊,抢夺他的食物,便得到吃的;不扭,便得不着吃的,那会去扭吗?爬过东邻的墙去搂抱女子,便得到妻室;不去搂抱,便得不着妻室,那会去搂抱吗?’”
12·2
曹交①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②,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③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
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馀师。”
【译文】曹交问道:“人人都可以做尧舜,有这话吗?”
孟子答道:“有的。”
曹交问:“我听说文王身高一丈,汤身高九尺,如今我有九尺四寸多高,只会吃饭罢了,要怎样才成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去做就行了。要是有人,自己以为一只小鸡都提不起来,便是毫无力气的人了;如果说能够举重三千斤,便是很有力气的人了。那么,举得起乌获所能举的重量的,也就是乌获了。人难道以不能胜任为忧吗?只是不去做罢了。慢点儿走,走在长者之后,便叫悌;走得很快,抢在长者之前,便叫不悌。慢点儿走,难道是人所不能的吗?只是不那样做罢了。尧舜之道,也不过就是孝和悌而已。你穿尧的衣服,说尧的话,作尧的所作所为,便是尧了。你穿桀的衣服,说桀的话,作桀的所作所为,便是桀了。”
曹交说:“我准备去谒见邹君,向他借个住的地方,情愿留在您门下学习。”
孟子说:“道就像大路一样,难道难于了解吗?只怕人不去寻求罢了。你回去自己寻求罢,老师多得很呢。”
12·3
公孙丑问曰:“高子①曰:《小弁》②,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③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曰:“《凯风》④何以不怨?”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⑤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⑥。”
【译文】公孙丑问道:“高子说,《小弁》这篇诗章是小人所作的,是吗?”
孟子说:“为什么这么说呢?”
答道:“因为诗章有怨恨之情。”
孟子说:“高老先生的讲诗真是太机械了!这里有个人,若是越国人张开弓去射他,他可以有说有笑地讲述着这事;这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越国人和他关系疏远。若是他哥哥张开弓去射他,那他会哭哭啼啼地讲述着这事;这没有别的原因,因为哥哥是亲人。《小弁》的怨恨,正是热爱亲人的缘故。热爱亲人,是合乎仁的。高老先生的讲诗实在是太机械了!”
公孙丑说:“《凯风》这一篇诗又为什么没有怨恨之情呢?”
答道:“《凯风》这篇诗,是由于母亲的小过错;《小弁》这一篇诗,却是由于父亲的大过错。父母的过错大,却不抱怨,是更疏远父母的表现;父母的过错小,却去抱怨,是反而激怒自己。更把父母疏远是不孝,反而使自己激怒也是不孝。孔子说,‘舜是最孝顺的人吧,五十岁还依恋父母。’”
12·4
宋牼①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②,曰:“先生③将何之?”
曰:“吾闻秦楚构兵④,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
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
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则大⑤矣,先生之号⑥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⑦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译文】宋牼到楚国去,孟子在石丘地方碰到了他,孟子问道:“先生准备往哪里去?”
答道:“我听说秦楚两国交兵,我打算去谒见楚王,向他进言劝他罢兵。如果楚王不听,我又打算去谒见秦王,向他进言,劝他罢兵。在两个国王中,我总会有所遇合。”
孟子说:“我不想问得太详细,只想知道你的大意,你将怎样去进言呢?”
答道:“我打算说,交兵是不利的。”
孟子说:“先生的志向是很好的了,可是先生的提法却不行。先生用利来向秦王楚王进言,秦王楚王因为有利而高兴,于是停止军事行动,这就将使军队的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利。做臣属的怀抱着利的观念来服事君主,做儿子的怀抱着利的观念来服事父亲,做弟弟的怀抱着利的观念来服事哥哥,这就会使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都完全去掉仁义,怀抱着利的观念来互相对待,如此而国家不灭亡的,是没有的事情。若是先生用仁义来向秦王楚王进言,秦王楚王因仁义而高兴,于是停止军事行动,这就会使军队的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仁义。做臣属的怀抱着仁义来服事君主,做儿子的怀抱着仁义来服事父亲,做弟弟的怀抱着仁义来服事哥哥,这就会使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都去掉利的观念,怀抱着仁义来互相对待,如此而国家不以德政统一天下的,也是没有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说到‘利’呢?”
12·5
孟子居邹,季任①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②,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
曰:“非也;《书》曰③:‘享多仪④,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
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译文】当孟子住在邹国的时候,季任留守任国,代理国政,送礼物来和孟子交友,孟子接受了礼物,并不回报。又当孟子住在平陆的时候,储子做齐国的卿相,也送礼物来和孟子交友,孟子接受了,并不回报。过了一些时,孟子从邹国到任国,拜访了季子;从平陆到齐都,却不去拜访储子。屋庐子高兴地说:“我找到了老师的岔子了。”便问道:“老师到任国,拜访季子;到齐都,不拜访储子,是因为储子只是卿相吗?”
答道:“不是;《尚书》说过,‘享献之礼可贵的是仪节,如果仪节不够,礼物虽多,只能叫做没有享献,因为享献人的心意并没有用在这上面。’这是因为他没有完成那享献的缘故。”
屋庐子高兴得很。有人问他。他说:“季子不能够亲身去邹国,储子却能够亲身去平陆,〔他为什么只送礼而不自己去呢?〕”
12·6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①。夫子在三卿②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不以贤事不肯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③为政,子柳④、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⑤;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曰:“勿昔者王豹⑥处于淇,而河西⑦善讴;绵驹处于高唐⑧,而齐右⑨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⑩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说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⑾,不税冕而行⑿。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⒀,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译文】淳于髡说:“重视名誉功业的为着济世救民,轻视名誉功业的为着独善其身。您为齐国三卿之一,对于上辅君王下济臣民的名誉和功业都没有建立,您就离开,仁人原来是这样的吗?”
孟子说:“处在卑贱的职位,不拿自己贤人的身分去服事不肖的人的,这是伯夷;五次往汤那里去,又五次往桀那里去的,这是伊尹;不讨厌恶浊的君主,不拒绝微贱的职位的,这是柳下惠。三个人的行为不相同,但总方向是一样的。这一样的是什么呢?应该说,就是仁。君子只要仁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相同呢?”
淳于髡说:“当鲁缪公的时候,公仪子主持国政,泄柳和子思也都立于朝廷,鲁国的削弱却更厉害,贤人对国家的毫无好处竟像这样的呀!”
孟子说:“虞国不用百里奚,因而灭亡;秦穆公用了百里奚,因而称霸。不用贤人就会遭致灭亡,即使要求勉强存在,都是办不到的。”
淳于髡说:“从前王豹住在洪水旁边,河西的人都会唱歌;绵驹住在高唐,齐国西部地方都会唱歌;华周、杞梁的妻子痛哭她们的丈夫,因而改变了国家风尚。里面存在了什么,一定会表现在外面。如果从事某种工作,却见不到功绩的,我不曾看过这样的事。所以今天是没有贤人;如果有贤人,我一定会知道他。”
孟子说:“孔子做鲁国司寇的官,不被信任,跟随着去祭祀,祭肉也不见送来,于是匆忙地离开。不知道孔子的人以为他是为争祭肉而去,知道孔子的人以为他是为鲁国失礼而去。至于孔子,却是要自己背一点小罪名而走,不想随便离开。君子的作为,一般人本来是不知道的。”
12·7
孟子曰:“五霸①者,三王②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③;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④在位,则有让⑤。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⑥。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⑦之会,诸侯束牲⑧载书⑨而不歃血⑩。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⑾,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⑿,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⒀。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⒁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译文】孟子说:“五霸,对三王说来,是有罪之人;现在的诸侯,对五霸说来,又是有罪的人;现在的大夫,对现在的诸侯说来,又是有罪之人。天子巡行诸侯的国家叫做巡狩,诸侯朝见天子叫做述职。〔天子的巡狩,〕春天考察耕种情况,补助不足的人;秋天考察收获情况,赒济不够的人。一进到某国的疆界,如果土地已经开辟,田里工作也搞得很好,老人被赡养,贤者被尊贵,出色的人才立于朝廷,那么就有赏赐;赏赐用土地。如果一进到某国的疆界,土地荒废,老人被遗弃,贤者不被任用,搜括钱财的人立于朝廷,那么就有责罚。〔诸侯的述职,〕一次不朝,就降低爵位;两次不朝,就削减土地;三次不朝,就把军队开去。所以天子的用武力是‘讨’,不是‘伐’;诸侯则是‘伐’,不是‘讨’。五霸呢,是挟持一部分诸侯来攻伐另一部分诸侯的人,所以我说,五霸,对三王说来,是有罪的人。五霸,齐桓公最了不得。在葵丘的一次盟会,捆绑了牺性,把盟约放在它身上,〔因为相信诸侯不敢负约,〕便没有歃血。第一条盟约说:诛责不孝之人,不要废立太子,不要立妾为妻。第二条盟约说,尊贵贤人,养育人才,来表彰有德者。第三条盟约说,恭敬老人,慈爱幼小,不要懈怠贵宾和旅客。第四条盟约说,士人的官职不要世代相传,公家职务不要兼摄,录用士子一定要得当,不要独断独行地杀戮大夫。第五条盟约说,不要到处筑堤,不要禁止邻国来采购粮食,不要有所封赏而不报告〔盟主〕。最后说,所有我们参与盟会的人从订立盟约以后,完全恢复旧日的友好。今日的诸侯都违犯了这五条禁令,所以说,今天的诸侯,对五霸说来是有罪之人。君主有过恶,臣下加以助长,这罪行还小;君主有过恶,臣下加以逢迎,〔给他找出理论根据,使他无所忌惮,〕这罪行可大了。而今天的大夫,都迎逢君主的过恶,所以说,今天的大夫,对诸侯说来又是有罪之人。”
12·8
鲁欲使慎子①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②。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③,然且不可④——”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⑤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⑤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⑥。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⑦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⑧,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译文】鲁国打算叫慎子做将军。孟子说:“不先教导百姓便用他们打仗,这叫做加害于百姓。加害于百姓的人,如果在尧舜的时代,是不被容纳的。即使只作战一次便打败了齐国,因而得到了南阳,这样尚且不可以——”
慎子勃然不高兴地说:“这是我所不了解的了。”
孟子说:“我明白地告诉你吧。天子的土地纵横一千里;如果不到一千里,便不够接待诸侯。诸侯的土地纵横一百里;如果不到一百里,便不够来奉守历代相传的礼法制度。周公被封于鲁,是应该纵横一百里的;土地并不是不修,但实际上少于一百里。太公被封于齐,也应该是纵横一百里的;土地并不是不够,但实际上少于一百里。如今鲁国有五个一百里的长度和宽度,你以为假如有圣主明王兴起,鲁国的土地在被减少之列呢?还是在被增加之列呢?不用兵力,白白地取自那国来给与这国,仁人尚且不干,何况杀人来求得土地呢?君子的服事君王,只是专心一意地引导他趋向正路,有志于仁罢了。”
12·9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①,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②,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译文】孟子说:“今天服事君主的人都说,‘我能够替君主开拓土地,充实府库。’今天的所谓好臣子正是古代的所谓百姓的贼害者。君主不向往道德,无意于仁,却求使他钱财富足,这等于使夏桀钱财富足。〔又说,〕‘我能够替君主邀结盟国,每战一定胜利。’今天的所谓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谓百姓的贼害者。君主不向往道德,无意于仁,却求替他勉强作战,这等于帮助夏桀。从目前这样的道路走去,也不改变今天这样的风俗习气,纵使把整个天下给他,他是一天也坐不稳的。”
12·10
白圭①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②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③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④,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巾国,去人伦,无君子⑤,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⑥;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⑥。”
【译文】白圭说:“我想定税率为二十抽一,怎么样?”
孟子说:“你的方针是貉国的方针。假若有一万户的国家,一个人制作瓦器,那可以吗?”
答道:“不可以,因为瓦器会不够用。”
孟子说:“貉国,各种谷类都不生长,只生长穈子;又没有城墙、房屋、祖庙和祭祀的礼节,也没有各国间的互相往来,致送礼物和飨宴,也没有各种衙署和官吏,所以二十抽一便够了。如今在中国,不要社会间的一切伦常,不要各种官吏,那怎么能行呢?做瓦器的太少,尚且不能够使一个国家搞好,何况没有官吏呢?想要比尧舜的十分抽一的税率还轻的,是大貉小貉;想要比尧舜的十分抽一的税率还重的,是大桀小桀。”
12·11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①。”
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②。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译文】白圭说:“我治理水患比大禹还强。”
孟子说:“你错了。禹的治理水患,是顺乎水的本性而行的,所以禹使水流注于四海。如今你却使水流到邻近的国家去。水逆流而行叫做洚水——洚水就是洪水——是有仁爱之心的人所最厌恶的。你错了。”
12·12
孟子曰:“君子不亮①,恶乎执?”
【译文】孟子说:“君子不讲诚信,如何能有操守?”
12·13
鲁欲使乐正子①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
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
曰:“否。”
“有知虑乎?”
曰:“否。”
“多闻识乎?”
曰:“否。”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
曰:“其为人也好善②。”
“好善足乎?”
曰:“好善优于天下③,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④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⑤,予既⑥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⑦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⑧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译文】鲁国打算叫乐正子治理国政。孟子说:“我听到这一消息,高兴得睡不看。”
公孙丑说:“乐正子很坚强吗?”
答道:“不。”
“有聪明有主意吗?”
答道:“不。”
“见多识广吗?”
答道:“不。”
“那你为什磨高兴得睡不着呢?”
答道:“他的为人喜欢听取善言。”
“喜欢听取善言就够了吗?”
答道:“喜欢听取善言,用这个来治理天下都是能够应付裕馀的,何况仅仅治理鲁国呢?假如喜欢听取善言,那四处的人都会从千里之外赶来把善言告诉他;假如不喜欢听取善言,那别人会〔模仿他的话〕说:‘呵呵!我早已都晓得了!’呵呵的声音面色就会把别人拒绝于千里之外了。士人在千里之外停止不来,那说小话而当面奉承的人就会来了。同说小话而当面奉承的人住在一起,要把国家搞好,做得到吗?”
12·14
陈子①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②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译文】陈子说:“古代的君子要怎样才出来做官?”
孟子说:“就职的情况有三种,离职的情况也有三种。有礼貌恭敬地来迎接,他有所言论,又打算实行,便就职。礼貌虽未衰落,但言论已不实行了,便离开。其次,虽然没有实行他的言论,还是很有礼貌很恭敬地来迎接,也便就职。礼貌衰落,便离开。最下的,早晨没有吃,黄昏也没有吃,饿得不能够走出住屋,君主知道了,便说,‘我上者不能实行他的学说,又不听从他的言论,使他在我国土上饿着肚皮,我引为耻辱。’于是赒济他,这也可以接受,免于死亡罢了。”
12·15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①,傅说举于版筑之间②,胶鬲举于鱼盐之中③,管夷吾举于士④,孙叔敖举于海⑤,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⑥,曾⑦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⑧,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⑨,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译文】孟子说:“舜从田野之中兴起来,傅说从筑墙的工作中被提举出来,胶鬲从鱼盐的工作中被提举出来,管夷吾从狱官的手里被释放而提举出来,孙叔敖从海边被提举出来,百里奚从买卖场所被提举出来。所以天将要把重大任务落到某人身上,一定先要苦恼他的心意,劳动他的筋骨,饥饿他的肠胃,穷困他的身子,他的每一行为总是不能如意,这样,便可以震动他的心意,坚韧他的性情,增加他的能力。一个人,错误常常发生,才能改正;心意困苦,思虑阻塞,才能有所愤发而创造;表现在面色上,吐发在言语中,才能被人了解。一个国家,国内没有有法度的大臣和足为辅弼的士子,国外没有相与抗衡的邻国和外患的忧惧,经常容易被灭亡。这样,就可以知道忧愁患害足以使人生存,安逸快乐足以使人死亡的道理了。”
12·16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教育也有很多方式,我不屑于去教诲他,这也是一种教诲呢。”
凡四十六章
13·1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译文】孟子说:“充分扩张善良的本心,这就是懂得了人的本性。懂得了人的本性,就懂得天命了。保持人的本心,培养人的本性,这就是对待天命的方法。短命也好,长寿也好,我都不三心两意,只是培养身心,等待天命,这就是安身立命的方法。”
13·2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译文】孟子说:“无一不是命运,但顺理而行,所接受的便是正命;所以懂得命运的人不站在有倾倒危险的墙壁之下。尽力行道而死的人所受的是正命,犯罪而死的人所受的不是正命。”
13·3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译文】孟子说:〔有些东西〕“探求,便会得到;放弃,便会失掉,这是有益于收获的探求,因为所探求的对象存在于我本身之内。探求有一定的方式,得到与否却听从命运,这是无益于收获的探求,因为所探求的对象存在于我本身之外。”
13·4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译文】孟子说:“一切我都具备了。反躬自问,自己是忠诚踏实的,便是最大的快乐。不懈地以推己及人的恕道做去,达到仁德的道路没有比这更直捷的了。
13·5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①也。”
【译文】孟子说:“如此做去,却不明白其当然;习惯了却不深知其所以然,一生都从这条大路走去,却不了解这是什么道路的,这是一般的人。”
13·6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①耻,无耻矣。”
【译文】孟子说:“人不可以没有羞耻,不知羞耻的那种羞耻;真是不知羞耻呀!”
13·7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①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伺若人有?”
【译文】孟子说:“羞耻对于人关系重大,干机谋巧诈事情的人是没有地方用得着羞耻的。不以赶不上别人为羞耻,怎样能赶上别人呢?”
13·8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译文】孟子说:“古代的贤君乐于善言善行,因而忘记自己的富贵权势;古代的贤士何尝不是这样?乐于走他自己的道路,因而也忘记了别人的富贵权势,所以王公不对他恭敬尽礼,就不能够多次地和他相见。相见的次数尚且不能够多,何况要他作为臣下呢?”
13·9
孟子谓宋勾践①曰:“子好游②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③;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④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译文】孟子对宋勾践说:“你喜欢游说各国的君主吗?我吿诉你游说的态度。别人知道我,我也自得其乐;别人不知道我,我也自得其乐。”
宋勾践说:“要怎样才能够自得其乐呢?”
答道:“尊尚德,喜爱义,就可以自得其乐了。所以,士人穷困时,不失掉义;得意时,不离开道。穷困时不失掉义,所以自得其乐;得意时不离开道,所以百姓不致失望。古代的人,得意,惠泽普施于百姓;不得意,修养个人品德,以此表现于世人。穷困便独善其身,得意便兼善天下。”
13·10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①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译文】孟子说:“一定要等待文王出来而后奋发的,是一般百姓。至于出色的人才,纵使没有文王,也能奋发起来。”
13·11
孟子曰:“附①之以韩、魏之家②,如其自视欿然③,则过人远矣。”
【译文】孟子说:“用春秋时晋国六卿中的韩、魏两家大臣的财富来增强他,如果他并不自满,这样的人就远远超出一般人。”
13·12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①。”
【译文】孟子说:“在求老百姓安逸的原则下来役使百姓,百姓虽然劳苦,也不怨恨。在求老百姓生存的原则下来杀人,那人虽被杀死,也不会怨恨那杀他的人。”
13·13
孟子曰:“霸者之民欢虞①如也,王者之民皞皞②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③,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④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译文】孟子说:“霸主的〔功业显著,〕百姓欢喜快乐,圣王的〔功德浩荡,〕百姓心情舒畅。百姓被杀了,也不怨恨;得到好处,也不认为这是功德,每日地向好的方面发展,也不知道谁使他如此。圣人经过之处,人们受到感化,停留之处,所起的作用,更神秘莫测;上与天,下与地同时运转,难道只是小小的补益吗?”
13·14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①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③。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译文】孟子说:“仁德的言语赶不上仁德的音乐入人心之深,良好的政治赶不上良好的教育的获得民心。良好的政治,百姓怕它;良好的教育,百姓爱它。良好的政治得到百姓的财富,良好的教育得到百姓的心。”
13·15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①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①也。孩提之童②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译文】孟子说:“人不待学习便能做到的,这是良能;不待思考便会知道的,这是良知。两三岁的小孩儿没有不爱他父母的,等到他长大,没有不知道恭敬兄长的。亲爱父母是仁,恭敬兄长是义,这没有其他原因,因为这两种品德可以通行于天下。”
13·16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译文】孟子说:“舜住在深山的时候,在家只有树和石,出外只见鹿和猪,跟深山中的一般人不同的地方极少;等到他听到一句好的言语,看到一桩好的行为,〔便采用力行,〕这种力量,好像江河的决了口,哗啦哗啦地没有人能阻止得住了。”
13·17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①,如此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不干那我所不干的事,不要那我所不要之物,这样就行了。”
13·18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①者,恒存乎疢疾②。独孤臣孽子③,其操心也危④,其虑患也深,故达⑤。”
【译文】孟子说:“人之所以有道德、聪明、本领、才能,经常是由于他有灾患。只有那孤立之臣、庶孽之子,他们时常提高警惕,考虑患害也深,所以才通达事理。”
13·19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①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译文】孟子说:“有侍奉君主的人,那是侍奉某一君主,就一味讨他喜欢的人;有安定国家之臣,那是以安定国家为高兴的人;有天民,那是他的道能行于天下时,然后去实行的人;有大人,那是端正了自己,外物便随着端正了的人。”
13·20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①,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译文】孟子说:“君子有三种乐趣,但是以德服天下并不在其中。父母都健康,兄弟没灾患,是第一种乐趣;抬头无愧于天,低头无愧于人,是第二种乐趣;得到天下优秀人才而对他们进行教育,是第三种乐趣。君子有三种乐趣,但是以德服天下并不在其中。”
13·21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①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崔睟然②,见于面,盎③于背,施④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译文】孟子说:“拥有广大的土地、众多的人民,是君子所希望的,但是乐趣不在这儿;居于天下的中央,安定天下的百姓,君子以此为乐,但是本性不在这儿。君子的本性,纵使他的理想通行于天下并不因此而增,纵使穷困隐居并不因此而减,因为本分已经固定了的缘故。君子的本性,仁义礼智之根植在他心中,而发出来的神色是纯和温润,它表现于颜面,反映于肩背,以至于手足四肢,在手足四肢的动作上,不必言语,别人一目了然。”
13·22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刨,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译文】孟子说:“伯夷避开纣王,住在北海海边,听说文王兴起来了,便说:‘何不归到西伯那里去呢!我听说他是善于养老的人。’姜太公避开纣王,住在东海海边,听说文王兴起来了,便说:‘何不归到西伯那里去呢!我听说他是善于养老的人。’天下有善于养老的人,那仁人便把他作自己的依靠了。五亩地的房屋,在墙下栽培桑树,妇女养蚕缫丝,老年人足以有丝棉穿了。五只母鸡,二只母猪,加以饲养,使它们繁殖,老年人足以有肉吃了。百亩的土地,男子去耕种,八口人的家庭足以吃饱了。所谓西伯善于养老,就在于他制定土地制度,教育人民栽种畜牧,引导百姓奉养他们的老人。五十岁,没有丝棉便穿不暖;七十岁,没有肉便吃不饱。穿不暖、吃不饱,叫做挨冻受饿。文王的百姓没有挨冻受饿的老人,就是这个意思。”
13·23
孟子曰:“易①其田畴②,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③。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译文】孟子说:“搞好耕种,减轻税收,可以使百姓富足。按时食用,依礼消费,财物是用不尽的。百姓没有水和火便不能生存,黄昏夜晚敲别人的门户来求水火,没有不给与的,为什么呢?因为水火极多的缘故。圣人治理天下,要使粮食好比同水火那样多。粮食同水火那样多了,百姓哪有不仁爱的呢?”
13·24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①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②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③不达。”
【译文】孟子说:“孔子上了东山,便觉得鲁国小了;上了泰山,便觉得天下也不大了;所以对于看过海洋的人,别的水便难于吸引他了;对于曾在圣人之门学习过的人,别的议论也就难于吸引他了。看水有方法,一定要看它的壮阔的波澜。太阳月亮都有光辉,一点儿缝隙都一定照到。流水这个东西不把洼地流满,不再向前流;君子的有志于道,没有一定的成就,也就不能通达。”
13·25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①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②也。”
【译文】孟子说:“鸡叫便起来,努力行善的人,是舜一类人物;鸡叫便起来,努力求利的人,是跖一类人物。要晓得舜和跖的分别,没有别的,利和善的不同罢了。^
13·26
孟子曰:“杨子取①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项放踵②利天下,为之。子莫③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译文】孟子说:“杨子主张为我,拔一根汗毛而有利于天下,都不肯干。墨子主张兼爱,摩秃头顶,走破脚跟,只要对天下有利,一切都干。子莫就主张中道。主张中道便差不多了。但是主张中道如果没有灵活性,不懂得变通的办法,便是执着一点。为什么厌恶执着一点呢?因为它有损害于仁义之道,只是拿起一点而废弃了其馀的缘故。”
13·27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释文】孟子说:“饥饿的人觉得任何食物都是美的,干渴的人觉得任何饮料都是甜的。他不能知道饮料食品的正常滋味,是由于受了饥饿干渴的损害的缘故。难道仅仅口舌肚皮有饥饿干渴的损害吗?人心也有这种损害。如果人们〔能够经常培养心志,〕不使它遭受口舌肚皮那样的饥饿干渴,那〔自然容易进入圣贤的境界,〕不致以赶不上别人为忧虑了。”
13·28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①。”
【译文】孟子说:“柳下惠不因为有大官做便来改变他的操守。”
13·29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①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译文】孟子说:“做一件事情譬如掏井,掏到六七丈深还不见泉水,仍然是一个废井。”
13·30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译文】孟子说:“尧、舜的实行仁义,是习于本性,因其自然;商汤和周武王便是亲身体验,努力推行;五霸便是借来运用,以此谋利。但是,借得长久了,总不归还,你又怎能知道他不〔弄假成真〕终于变成他自己的呢?”
13·31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①,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
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译文】公孙丑说:“伊尹说过,‘我不愿亲近违背义礼的人,因此把太甲放逐到桐邑,百姓大为高兴。太甲变好了,又恢复他的王位,百姓大为高兴。’贤人作为臣属,君王不好,就可以放逐吗?”
孟子说:“有伊尹那样的心迹,未尝不可;如果没有伊尹那样的心迹,便是篡夺了。”
13·32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①。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译文】公孙丑说:“《诗经》说,‘不白吃饭呀。’可是君子不种庄稼,也来吃饭,为什么呢?”
孟子说:“君子居住于某一国家,君王用他,就会平安、富足、尊贵而有名誉;少年子弟信从他,就会孝父母、敬兄长、忠心而守信实。‘不白吃饭’,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13·33
王子垫①问曰:“士何事?”
孟子曰:“尚志。”
曰:“何谓尚志?”
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译文】王子垫问道:“士干什么事?”
孟子答道:“士要使自己的志行高尚。”
问道:“怎样才算使自己的志行高尚?”
答道:“行仁和义罢了。杀一个无罪的人,不是仁;不是自已所有,却去取了过来,不是义。所居住之处在哪里呢?仁便是;所行走之路在哪里呢?义便是。居住于仁,行走由义,大人的工作便齐全了。”
13·34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①,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②。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译文】孟子说:“陈仲子,假定不合理地把齐国交给他,他都不会接受,别人都相信他。〔但是,〕他那种义也只是抛弃一筐饭一碗汤的义。人的罪过没有比不要父兄君臣上下还大的,而〔仲子便是这种人。〕因为他有小节操,便相信他的大节操,怎样可以呢?”
13·35
桃应①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
孟子曰:“执之而已矣。”
“然则舜不禁与?”
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然则舜如之何?”
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②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③然,乐而忘天下。”
【译文】桃应问道:“舜做天子,皋陶做法官,假如瞽瞍杀了人,那怎么办?”
孟子答道:“把他逮捕起来罢了。”
“那么,舜不阻止吗?”
答道:“舜怎么能阻止呢?他去逮捕是有根据的。”
“那么,舜又怎么办呢?”
答道:“舜把抛弃天子之位看成抛弃破鞋一样。偷偷地背负了父亲而逃走,沿着海边住下来,一辈子快乐得很,把曾经做过天子的事情忘记掉。”
13·36
孟子自范之齐①,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②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③。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译文】孟子从范邑到齐都,远远地望见了齐王的儿子,长叹地说:“环境改变气度,奉养改变体质,环境真是重要呀!他难道不也是人的儿子吗?〔为什么就显得特别不同了呢?〕”
又说:“王子的住所、车马和衣服多半同别人相同,为什么王子却像那样呢?就因为他所居住的环境使他这样的;何况以‘仁’为自己住所的人呢?鲁君到宋国去,在宋国的东南城门下呼喊,守门的说:‘这不是我的君主啦,为什么他的声音同我们君主这样相像呢?’这没有别的缘故,只因为环境相像罢了。”
13·37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①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译文】孟子说:“〔对于人〕养活而不爱,等于养猪;爱而不恭敬,等于畜养狗马。恭敬之心是在致送礼物以前就具备了的。徒有恭敬的形式,没有恭敬的实质,君子便不可以被这种虚假的礼文所拘留住。”
13·38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译文】孟子说:“人的身体容貌是天生的,〔这种外表的美要靠内在的美来充实它〕,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不愧于这一天赋。〕
13·39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朞之丧,犹愈于已乎?”
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①教之孝悌而已矣。”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②。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译文】齐宣王想要缩短守孝的时间。公孙丑说:“〔父母死了,〕守孝一年,不是还比完全不守孝强些吗?”
孟子说:“这好比有一个人在扭他哥哥的胳膊,你却对他说,暂且慢慢地扭吧。〔这算什么呢?〕只是教导他以孝父母敬兄长便行了。”
王子有死了母亲的,王子的师傅替他请求守孝几个月。全孙丑问道:“像这样的事,怎么样?”
孟子答道:“这个是由于王子想要把三年的丧期守完,而辨不到,那么〔我上次所讲,〕纵使多守孝一天也比不守孝好。是对那些没有人禁止他守孝自己却不去守孝的人说的。”
13·40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①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②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译文】孟子说:“君子教育的方式有五种:有像及时的雨水那样沾溉万物的,有成全品德的,有培养才能的,有解答疑问的,还有以流风馀韵为后人所私自学习的。这五种便是君子教育的方法。”
13·41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译文】公孙丑说:“道是很高很好,几乎像登天一般,似乎不可攀,为什么不使它变成可以有希望攀求的因而叫别人每天去努力呢?”
孟子说:“高明的工匠不因为拙劣工人改变或者废弃规矩,羿也不因为拙劣射手变更拉开弓的标准。君子〔教导别人正如射手,〕张满了弓,却不发箭,作出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在正确道路之中站住,有能力的便跟随着来。”
13·42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①;天下无道,以身殉道②;未闻以道殉乎人③者也。”
【译文】孟子说:“天下清明,〔君子得志,〕‘道’因之得到施行;天下黑暗,〔君子守道,〕不惜为‘道’而死;没有听说过牺牲‘道’来迁就王侯的。”
13·43
公都子曰:“滕更①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
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译文】公都子说:“滕更在您门下的时候,似乎该在与以礼貌之列,可是您却不回答他,为什么呢?”
孟子说:“倚仗着自己的势位而来发问,倚仗着自己贤能而来发问,倚仗着自己年纪大而来发问,倚仗着自己有功劳而来发问,倚仗着自已是老交情而来发问,都是我所不回答的。〔在这五条里面〕滕更占了两条。”
13·44
孟子曰:“于不可已①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译文】孟子说:“教于不可以停止的工作却停止了,那没有什么不可以停止的了;对于所厚待的人却去薄待他,那没有谁不可以薄待的了。前进太猛的人,后退也会快。”
13·45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译文】孟子说:“君子对于万物,爱惜它,却不用仁德对待它;对于百姓,用仁德对待他,却不亲爱他。君子亲爱亲人,因而仁爱百姓;仁爱百姓,因而爱惜万物。”
13·46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①、小功②之察;放饭③流歠④,而问无齿决⑤,是之谓不知务。”
【译文】孟子说:“智者没有不该知道的,但是急于当前重要工作;仁者没有不爱的,伹是务必先爱亲人和贤者。尧、舜的智慧不能完全知道一切事物,因为他急于知道首要任务;尧、舜的仁德不能普遍爱一切的人,因为他急于爱亲人和贤者。如果不能够实行三年的丧礼,却对于缌麻三月、小功五月的丧礼仔细讲求;在尊长之前用餐,大口吃饭,大口喝汤,〔没有礼貌,〕却讲求不要用牙齿啃断干肉,这个叫做不识大体。”
凡三十八章
14·1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公孙丑问曰:“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译文】孟子说:“梁惠王真是不仁呀!仁人把他对待所喜爱者的恩德推而及于他所不爱的人,不仁者却把他加给所不喜爱者的祸害推而及于他所喜爱的人。”
公孙丑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答道:“梁惠王因为争夺土地的缘故,驱使他所不喜爱的百姓去作战,使他们〔暴尸郊野,〕骨肉靡烂。被打得大败了,预备再战,怕不能得胜,又驱使他所喜爱的子弟去战死,这个便叫做把他加给所不喜爱的祸害——死——推而及于他所喜爱的人。”
14·2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译文】孟子说:“春秋时代没有正义战争。那一国的君主比这一国的君主好一点,那是有的。但是征讨的意思是上级讨伐下级,同等级的国家是不能互相征讨的。”
14·3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①,取二三策②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译文】孟子说:“完全相信《书》,那不如没有《书》。我对于《武成》一篇,所取的不过两三页罢了。仁人在天下没有敌手,拿周武王这极为仁道的人来讨伐商纣这极为不仁的人,怎么会使血流得〔那么多,甚至〕把捣米用的长木槌都漂流起来了呢?”
14·4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①,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②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③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译文】孟子说:“有人说,‘我善于摆作战的阵势,我善于作战。’其实这是大罪恶。一国的君主如果喜爱仁德,整个天下便不会有敌手。〔商汤〕征讨南方,北方便怨恨;征讨东方,西方便怨恨,说:‘为什么不先到我这里来?’周武王的讨伐殷商,兵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对殷商的百姓〕说:‘不要害怕!我是来安定你们的,不是同你们为敌的。’百姓便都把额角触地叩起头来,声响好像山陵倒塌一般。征的意思是正,各人都希望端正自己,那又何必要战争呢?”
14·5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译文】孟子说:“木工以及专做车轮或者车箱的人能够把制作的规矩准则传授给别人,却不能够使别人一定具有高明的技巧,〔那是要自己去寻求的。〕”
14·6
孟子曰:“舜之饭糗①茹草②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③,鼓琴,二女果④,若固有之。”
【译文】孟子说:“舜吃干粮啃野菜的时候,似乎准备终身如此;
等待他做了天子,穿着麻葛单衣,弹着琴,尧的两个女儿侍候着,又好像这些都是早已具有了的。”
14·7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①耳。”
【译文】孟子说:“我今天才知道杀戮别人的亲人报复之重:杀了别人的父亲,别人也就会杀他的父亲;杀了别人的哥哥,别人也就会杀他的哥哥。那么,〔虽然父亲和哥哥〕不是被自己杀掉的,但相差也不远了。”
14·8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译文】孟子说:“古代的设立关卡是打算抵御残暴,今天的设立关卡却是打算实行残暴。”
14·9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译文】孟子说:“本人不依道而行,道在妻子身上都行不通,〔更不要说对别人了。〕使唤别人不合于道,要去使唤妻子都不可能,〔更不要说使唤别人了。〕”
14·10
孟子曰:“周①于利者凶年不能杀②,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译文】孟子说:“财利富足的人荒年都不受窘困,道德高尚的人乱世都不会迷乱。”
14·11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
【译文】孟子说:“好名的人可以把有千辆兵车国家的君位让给别人,但是,若不是那受让的对象,就是要他让一筐饭,一碗汤,他那不高兴神色都会在脸上表现出来。”
14·12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①;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译文】孟子说:“不信任仁德贤能的人,那国家就会空虚;没有礼义,上下的关系就会混乱;没有好的政治,国家的用度就会不够。”
14·13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译文】孟子说:“不仁道却能得着一个国家的,有这样的事;不仁道却能得到天下的,这样的事就不曾有过。”
14·14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①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译文】孟子说:“百姓最为重要,土谷之神为次,君主为轻。所以得着百姓的欢心便做天子,得着天子的欢心便做诸侯,得着诸侯的欢心便做大夫。诸侯危害国家,那就改立。牺牲既已肥壮,祭品又已洁净,也依一定时候致祭,但是还遭受旱灾水灾,那就改立土榖之神。”
14·15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炎之者乎?”
【译文】孟子说:“圣人是百代的老师,伯夷和柳下惠便是这样的人。所以听到伯夷的风操的人,贪得无厌的人清廉起来了,懦弱的人也有独立不屈的意志了;听到柳下惠的风操的人,刻薄的人也厚道起来了,胸襟狭小的人也宽大起来了。他们在百代以前发奋而为,在百代而后,听到的人没有不为之感动奋发的。不是圣人,能够像这样吗?〔百代以后还如此,〕何况亲自接受薰陶的人呢?”
14·16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①。合而言之,道也。”
【译文】孟子说:“‘仁’的意思就是‘人’,‘仁’和‘人’合并起来说,便是‘道’。”
14·17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译文】孟子说:“孔子离开鲁国,说,‘我们慢慢走罢,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离开齐国,便不等把米淘完,漉干就走——这是离开别国的态度。”
14·18
孟子曰:“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间①,无上下之交也。”
【译文】孟子说:“孔子被困在陈国蔡国之间,是由于对两国的君臣都没有交往的缘故。”
14·19
貉稽①曰:“稽大不理②于口。”
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③。’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殒厥问④。’文王也。”
【译文】貉稽说:“我被人家说得很坏。”
孟子说:“没有关系。士人便厌恶这种七嘴八舌。《诗经》说过,‘烦恼沉沉压在心,小人当我眼中钉。’孔子可以说是这样的人。又说,‘不消灭别人的怨恨,也不失去自己的名声。’这说的是文王。”
14·20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译文】孟子说:“贤人〔教导别人,〕必先使自己彻底明白了,然后才去使别人明白;今天的人〔教导别人,〕自己还模模糊糊,却用这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去使别人明白。”
14·21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①之蹊②,间介然③用之而成路;为间④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译文】孟子对高子说道:“山坡的小路只一点点宽,经常去走它便变成了一条路;只要有一个时候不去走它,又会被茅草堵塞了。现在茅草也把你的心堵塞了。”
14·22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①。”
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②之力舆?”
【译文】高子说:“禹的音乐高于文王的音乐。”
孟子说:“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呢?”
答道:“因为禹传下来的钟钮都快断了。”
孟子说:“这个何足以证明呢?城门下车迹那样深,难道只是几匹马的力量吗?〔是由于日子长久车马经过多的缘故。禹的钟钮要断绝了,也是由于日子长久了的关系呢。〕”
14·23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①,殆不可复。”
孟子曰:“是为冯妇②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③,有众逐虎。虎负隅,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译文】齐国遭了饥荒,陈臻对孟子说:“国内的人都以为老师会再度劝请齐王打开棠地的仓廪来赈济人民,大概不可以再这样做吧。”
孟子说:“再这样做便成了冯妇了。晋国有个人叫冯妇的,善于和老虎搏斗,后来变成善人,〔不再打虎了。〕有次他到野外,有许多人正追逐老虎。老虎背靠着山角,没有人敢于去迫近它。他们望到冯妇了,便快走向前去迎接。冯妇也就捋起袖子,伸出胳膊,走下车来。大家都高兴他,可是作为士的那些人却在讥笑他。”
14·24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①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译文】孟子说:“口的对于美味,眼的对于美色,耳的对于好听的声音,鼻的对于芬芳的气味,手足四肢的喜欢舒服,这些爱好,都是天性,伹是得到与否,却属于命运,所以君子不把它们认为是天性的必然,〔因此不去强求。〕仁在父子之间,义在君臣之间,礼在宾主之间,智慧的对于贤者,圣人的对于天道,能够实现与否,属于命运,但也是天性的必然,所以君子不把它们认为是该属于命运的,〔因而努力去顺从天性,求其实现。〕”
14·25
浩生不害①问曰:“乐正子何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谓善?何谓信?”
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译文】浩生不害问道:“乐正子是怎样的人?”
孟子答道:“好人,实在人。”
“怎么叫好?怎么叫实在?”
答道:“那人值得喜欢便叫做好;那些好处实际存在于他本身便叫做实在;那些好处充满于他本身便叫做‘美’;不但充满,而且光辉地表现出来便叫做‘大’;既光辉地表现出来了,又能融化贯通,便叫做‘圣’;圣德到了神妙不可测度的境界便叫做‘神’。乐正子是介于好和实在两者之中,‘美’、‘大’、‘圣’、‘神’四者之下的人物。”
14·26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①其苙②,又从而招③之。”
【译文】孟子说:“离开墨子一派的一定归入杨朱这一派来;离开杨朱一派的,一定回到儒家来。回来,这就接受他算了。今天同杨、墨两家相辩论的人,好像追逐已走失的猪一般,已经送回猪圈里了,还要把它的脚绊住,〔生怕它再走掉。〕”
14·27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译文】孟子说:“有征收布帛的赋税,有征收榖米的赋税,还有征发人力的赋税。君子于三者之中,用这一种,那两种便暂时不用。如果同时用两种,百姓便会有饿死的;如果同时用三种,那父亲便顾不得儿子,儿子也顾不得父亲了。”
14·28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译文】孟子说:“诸侯的寳贝有三样:土地,百姓和政治。以珍珠美玉为宝贝的,祸害一定会到他身上来。”
14·29
盆成括①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
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译文】盆成括在齐国做官,孟子说:“盆成括会死了!”
盆成括被杀,学生问道:“老师怎么知道他会被杀?”
答道:“他这个人有点小聪明,但是不曾知道君子的大道,那只足以杀害自己的身体罢了。”
14·30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①。有业屦②于牖上,馆人
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
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
曰:“殆非也。夫子③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到了滕国,住在上宫。有一双没有织成的草鞋在窗上不见了,旅馆中人寻找不着。有人便问孟子说:“像这样,是跟随您的人把它藏起来了吧?”
孟子说:“你以为他们是为着偷草鞋而来的吗?”
答道:“大概不是的。〔不过,〕你老人家开设课程,〔对学生的态度是〕去的不追问,来的不拒绝。只要他们怀着学习的心来,便也接受了,〔那难免良莠不齐呢。〕”
14·31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
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①,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②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译文】孟子说:“每个人都有不忍心干的事,把它扩充到所忍心干的事上,便是仁;每个人都有不肯干的事,把它扩充到所肯干的事上,便是义。〔换句话说,〕人能够把不想害人的心扩而充之,仁便用不尽了;人能够把不挖洞跳樯的心扩而充之,义便用不尽了;人能够把不受轻贱的实际言行扩而充之,〔以至所言所行都不会遭致轻贱,〕那无论到哪里都合于义了。〔怎样叫做挖洞跳樯呢?譬如,〕一个士人,不可以同他谈论却去同他谈论,这是用言语来诱他以便自己取利;可以同他谈论却不去同他谈论,这是用沉默来诱他以便自己取利,这些都是属于挖洞跳墙这一类型的。”
14·32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①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②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译文】孟子说:“言语浅近,意义却深远的,这是‘善言’;所操持的简单,效果却广大的,这是‘善道’。君子的言语,讲的虽是常见的事事情,可是‘道’就在其中;君子的操守,从修养自己开始,〔然后去影飨别人,〕从而使天下太平。有些人的毛病就在于放弃自己的田地,却去替别人芸田——要求别人的很重,自已负担的却很。”
14·33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①,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尧、舜的行仁德是出于本性,汤、武经过修身来回复本性然后力行。动作容貌无不合于礼的,是美德中极高的了。哭死者而悲哀,不是做给生者看的。依据道德而行,不致违礼,不是为着谋求官职。言语一定信实,不是为着要使人知道我的行为端正。君子依法度而行,〔结果如何〕等待命运罢了。”
14·34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①数仞,榱题②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译文】孟子说:“向诸侯进言,就得轻视他,不要把他高高在上的地位放在眼里。殿堂的基础两三丈高,屋檐几尺宽,我如果得志,不这样干。菜肴满桌,姬妾几百,我如果得志,不这样干。饮酒作乐,驰驱田猎,跟随的车子千把辆,我如果得志,不这样干。他所有的,都是我所不干的;我所有的,都是古代的制度,那我为什么要怕他呢?”
14·35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①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①焉者,寡矣。”
【译文】孟子说:“修养心性的方法最好是减少物质欲望。他的为人,欲望不多,那善性纵使有所丧失,也不会多;他的为人,欲望很多,那善性纵使有所保存,也是极少的了。”
14·36
曾皙嗜羊枣①,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②与羊枣孰美?”
孟子曰:“脍炙哉!”
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
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③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译文】曾皙喜欢吃羊枣,曾子因而不忍吃羊枣。公孙丑问道:“炒肉末同羊枣哪一种好吃?”
孟子答道:“炒肉末呀!”
公孙丑又问:“那么,曾子为什么吃炒肉末却不吃羊枣?”
答道:“炒肉末是大家都喜欢吃的,羊枣只是个别人喜欢吃的。犹之如父母之名应该避讳,姓却不避讳,因为姓是大家相同的,名却是他独自一个人的。”
14·37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小子①狂简,进取,不忘其初②。’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③,必也狂狷④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⑤、曾晰、牧皮⑥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何以谓之狂也?”
曰:“其志嘐嘐⑦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⑧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⑨乎!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⑩。行何为踽踽凉凉⑪?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也,剌之无剌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⑫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译文】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说道:‘何不回去呢!我那些学生们志大而狂放,进取而不忘本。’孔子在陈国,为什么思念鲁国这些狂放之人?”
孟子答道:“孔子说过,‘得不着中行之士同他相交,那一定只能结识狂放之人和狷介之士吧。狂放之人向前进取,狷介之士有所不为。’孔子难道不想中行之士吗?不能一定得到,所以只想次一等的了。”
“请问,怎么样的人才能叫傲狂放的人?”
答道:“像琴张、曾晰、牧皮这类人就是孔子所说的狂放的人。”
“为什么说他们是狂放的人呢?”
答道:“他们志大而言夸,嘴巴总是说,‘古人呀,古人呀!’可是一考察他们的行为,却不和言语相吻合。这种狂放之人如果又不可以得到,便想和不屑于做坏事的人来交友,这便是狷介之士,这又是次一等的。孔子说:‘从我家大门经过,却不进到我屋里来,我不觉得不满意的,那只有好好先生吧。好好先生,是贼害道德的人呢。’”
问道:“怎样的人就可以叫他做好好先生呢?”
答道:“〔好好先生批评狂放之人说,〕‘为什么这样志气高大呢?实在是言语不能和行为相照应,行为也不能同言语相照应,就只说古人呀,古人呀。’〔又批评狷介之士说,〕‘又为什么这样落落寡合呢?’〔又说,〕‘生在这个世界上,为这个世界做事,只要过得去便行了。’八面玲珑,四方讨好的人就是好好先生。”
万章说:“全乡的人都说他是老好人,他也到处表现出是一个老好人,孔子竟看他为贼害道德的人,为什么呢?”
答道:“这种人,要指摘他,却又举不出什么大错误来;要责骂他,却也无可责骂的,他只是同流合污,为人好像忠诚老实,行为好像方正清洁,大家也都喜欢他,他自己也以为正确,但是与尧、舜之道完全违背,所以说他是贼害道德的人。孔子说过,厌恶那种外貌相似内容全非的东西:厌恶狗尾草,因为怕它把禾苗搞乱了;厌恶不正当的才智,因为怕它把义搞乱了;厌恶夸夸其谈,因为怕它把信实搞乱了;厌恶郑国的乐曲,因为怕它把雅乐搞乱了;厌恶紫色,因为怕它把大红色搞乱了;厌恶好好先生,就因为怕它把道德搞乱了。君子使一切事物回到经常正道便行了。经常正道不被歪曲,老百姓就会兴奋积极;老百姓兴奋积极,就没有邪恶了。”
14·38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馀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馀岁,若伊尹、莱朱①,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散宜生②,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馀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译文】孟子说:“从尧、舜到汤,经历了五百多年,像禹、皋陶那些人,便是亲身看见尧、舜之道而知道的;像汤,便是只听到尧、舜之道而知道的。从汤到文王,又有五百多年,像伊尹、莱朱那些人,便是亲自看见而知道的;像文王,便只是听到而知道的。从文王到孔子,又有五百多年,像太公望、散宜生那些人,便是亲自看见而知道的;像孔子,便只是听到而知道的。从孔子一直到今天,一百多年了,离开圣人的年代像这样的不远,距离圣人的家乡像这样的近,但是没有承继的人,也竟然没有承继的人了。”
②散宜生——散宜生,《尚书·君奭篇》有其名。《伪孔传》以为姓散名宜生,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云:“《大戴礼·帝系》云:‘尧取于散宜氏之子’,则散宜为氏,自古有之,《伪孔》非是。”